1.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旋转餐厅，窗外是穿着灯衣的城市。

　　一定是在城市的最高点吧？找不到任何阻挡视线的建筑。

　　沾染了一些城市光影的云朵就在窗外，我觉得自己是上帝，俯视世间。

　　烛光散落在我脸上，隐隐飘来桂花香。

　　身边都是光鲜亮丽的人，他们穿着优雅的小礼服，高贵地吃喝谈笑。

　　我有点儿不安，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一条小黑裙，还算得体，放心了一些。

　　一切都美好，只是餐厅转得越来越快。

　　起初只是缓缓转动，像是温和的摩天轮。但加速打破了宁静，没过几分钟就已快得让我眩晕。像是喝得大醉后坐在开得飞快的车上，不断转弯，上下坡，想吐却吐不出来，一团焦虑和恶心被堆在胸口。

　　我抓住桌子，费力地瞟了一下周围的人，似乎没有一个人和我一样不安，他们继续美丽从容，仿佛撕心裂肺的旋转根本就不存在……

　　每一度旋转都让我离安全更远，视线开始模糊，心跳得仿佛要爆出身体……

　　醒来之后，我喘着粗气，用了很久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我还是觉得害怕，一种水母般的孤独也潜入我体内，在我心中的深海区幽灵一般跳动。

　　那是我 19岁生日那天的梦境……

　　没想到那个梦成了我深锁在月亮中的开幕仪式。

　　19岁开始，我便在一家叫做“月”的餐厅工作，它坐落在这个城市最昂贵的地段，宇宙大厦的65层，俯视急促呼吸的城市和忙碌的人们。

　　走进“月”，你会觉得进入了另一个时空，黑暗中有朵朵洁白的光束闪烁，优雅的服务生在轻快的音乐中穿行，美食和美酒在盘中，而整个世界就在窗外。

　　每当城市披上灯光外衣的时候，“月”也开始闪亮，餐厅中心有一轮人工月亮。那是一块巨大的投影，播放着摄像机捕捉到的真实月亮，它模仿着月亮的阴晴圆缺，仰望餐厅中形形色色的人。

　　进门之后，客人们要踩过月亮，然后入座。

　　本来需要仰望的，现在却可以被踩在脚下，成就了高傲，可怜了月亮。

　　所有的桌子都在巨大的落地玻璃边，方便俯视城市。

　　还有一些座位散落在吧台边，适合孤独的人，坐在那里，可以边喝小酒，边跟桂花树聊天。

　　吧台中心，有一棵货真价实的桂花树，它长得美丽健康，开花的时候，整个餐厅都弥漫在清新的香气之中。

　　这是我的主意。

　　是，桂花树是我的主意，但实现它的是M。

　　19岁生日的第二天，爸爸约我在宇宙百货见面，说要给我买件生日礼物。

　　他和妈妈离婚有一年多了，还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总是嫌他赚钱不够多。

　　你一个月赚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买我想要的衣服的一只袖子呢！妈妈常常用这样酸酸的话刺激爸爸。

　　妈妈常会几个月省吃俭用，去买一件名牌。

　　为此，我要好几个月都吃酱油炒饭。

　　爸爸只是个钢铁集团的小会计，多少有些懦弱，越是被妈妈鄙视，越是献殷勤。家务事都是他一人拿下，刷碗拖地洗衣服之类的，妈妈从未做过。她还常常感叹生不逢时，又没有嫁好。

　　我们家里是有贵族血统的！你知道吗？只不过后来没落了，再一打仗，就什么都没了……妈妈总是这样说。

　　说老实话，妈妈年轻的时候确实挺漂亮的，她有许多风情万种的黑白照片，都是十几岁时留下的，看上去真有点儿像电影明星。

　　不过岁月把她伤得不浅，售货员的工作让她觉得很没尊严。把美丽昂贵的衣服卖给丑陋的人，她总是愤愤不平。不过也没什么背景，学历也低，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多年的压抑和抱怨，让她变成了一个有些市侩，更有些刻薄的女人。

　　儿时的记忆中，爸妈总是在吵吵闹闹，没有一刻安宁。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人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喜欢维持不健康的关系。

　　妈妈常常把爸爸骂得一无是处，他先是能忍则忍，默不作声，只听见妈妈一个人高昂的声音。触及底线的时候，爸爸便开始还嘴，那样局势便更不可收拾了。两人大吵一架，有时家中的盘子和碗都会牺牲。每次这样，我都默默祈祷，离婚吧！离婚吧！离婚吧！别再闹了……

　　可每次大吵过后，爸爸又不争气地去认错，两人拉拉扯扯，也许是习惯对方了吧，即使不好也将就了。

　　在他们的吵吵闹闹中，我像个透明的小幽灵，即使半夜偷偷出了门，他们都不会为我担心。

　　月亮是我的好朋友，家后面的公园里有一片桂花林，夜晚正门已经关上了，但我知道草丛中有一处铁栏杆断了几根，钻进去就可以了。

　　一个人，坐在桂花树下，跟月亮聊天，很安静，很美妙。

　　特别是到了桂花开的时候，忘记家中无谓的争吵，仿佛在香气中飘浮……

　　人们都说月亮里有桂花树和兔子，是吗？

　　我问月亮。

　　它似微笑着说，是啊！桂花树很香，兔子也很漂亮呢！

　　那能给我一棵月亮上的桂花树做朋友吗？

　　月亮点了点头。

　　我原本以为它是开玩笑的，但后来发现，桂花林里真的多出了一棵桂花树。这棵桂花树看上去和普通的似乎差不多，但摸一摸就知道，它的皮肤更加柔软，而且一年四季都有淡淡的体香。

　　从那以后，桂花树便是我最好的朋友……

　　桂花树一点点长大，我爸妈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妈妈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更有钱的男人，她拎着新买的丝绸裙子对爸爸吼道：“怎么了！我跟你那么多年已经够意思了！还没老之前，追求一下自己的生活，怎么了！”

　　爸爸的底线终于崩溃了，我听见巨大的声响，悄悄躲在门口看了一眼，电视机惨死在了地上。

　　终于离婚了！

　　我是否应该鼓掌呢？

　　妈妈跟新的男友住在一起，我还是留在旧房子里，有时候去拜访一下妈妈。

　　爸爸开始跑起了钢材生意，似乎发了狠劲，每天在外面奔走，也常常去外地，我也就基本上一个人生活了。

　　我学会了自己做家务，也习惯了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着便当去桂花树下吃。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

　　爸爸的辛苦奔走也终于有了成效，几年奋斗下来，也似乎赚到了钱。

　　所以说是给我买生日礼物，还不如说是气妈妈吧！

　　有的时候，大人们的思维跟幼儿园小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