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还是坚持这样一件事:是你让我感受到了生命中唯一的幸福和强烈的激情,还有痛苦和漫长的等待,我会它们永远记住,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其他都不重要了。
我今年四十七岁,正是一个男人最不懂得何谓正常生活的年龄,何况我还没有结婚。我在一个艺术学院教书,每天都穿那种让人沮丧的夹克,因为我比较讨厌灰尘,所以很少
用粉笔。班里有许多花一样美丽的男孩女孩,他们的脸和我相比,真的就像花朵和园丁。
很羞愧的说,我能够算作学院里最不被尊敬的老师之一,只因为我教的是艺术概论这种可有可无甚至无比有更强的课,但它一样能够遍布课程表,来听课的人时多时少,这都根据学生们前一天晚上的休息情况而定。共修课在高校里就是这种惨淡的地位,而我则常被视为搅乱他们花样年华生活的罪魁祸首之一。
对于爱情,我就更加羞愧了。我常常能够在学校看见爱得死去活来但最终还是一拍两散的情侣们,当然,我一点也没有看热闹的意思,我一直认为,即使他们最后分手了,但分手之前那种互相摔暖水瓶所发出的巨大的破碎声还是能够代表他们青春激情的,而这种激情于我身上,则早已烟消云散般消失,或者说,我从来不曾有过。
除了期末考之外,每一学期开学的第一节课,人都是来得最齐的,彼时大家都手握一卷新书,带着假期还未消耗完毕的快乐来到课堂,我情绪一好,讲课就跑题十万八千里,甚至连苏格拉底都要和薛定谔都要联系起来,然后博得满堂掌声,使我感到青春焕发——可惜,这种时机一年只得两回。
是的,开学的第一节课从来都是我最美好的生活体验,我视之珍贵更甚于元宵中秋,尤其是1998年的9月,那一年,又能够算作最难以忘怀的青春体验。
1998年9月15日,我看见了十年内最让我眼前一亮的人,王黎。王黎那年19岁,是一个刚入学的新生。
那天早上,我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往教室方向走去,经过女卫生间的时候,门口白色的门帘竟忽悠悠的飘起来了,我不由得一愣——这可是一丝风都没有的炎夏啊。说来奇怪,那一瞬时间好像突然慢了下来,这一切都是在为王黎的出现做准备:我看见一个清丽瘦削的短发女孩从卫生间飘起的门帘内走出来,她穿着红色宽松背心,简单的牛仔裤。她看了我一眼,而我则被她脸上鲜红的唇膏一下子吸引住,等我要再仔细看看她的时候,时间恢复了正常速度,她已经转身走去。
我的脸在时间变慢的时候升了温度,我甚至站在原地,整整十秒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种兴奋从哪里来?幸好,十秒钟后我找到了教室的方向,我轻咳一声,疾步前行,进入课室。
当我的脚步踏上讲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我身边走过,我失魂落魄的回头一看,为我关门的居然就是刚才在卫生间外遇见的那个女孩!我看着她把门关好,然后回到第一排的座位上。时间又是慢了的。
我莫名的紧张,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紧张究竟为何,我当时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因为那个女孩所致——生命不该突然变样的,对吧。我深呼吸一口气,拿出点名册——又是一件怪事,我向来不会在第一堂课上点名的,难道是因为我急于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
但我的确开始点名了,一个一个点下去,我焦急的等待着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子答“到”。我是多么幸运啊,偌大的教室,我只点到第十二个名字,就看见她举手答到了。她叫做王黎,我在点名册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圈,并且在她后面打了一个勾,其余的人,都是空白。我就在这种忐忑不安中上了一节不过不失的艺术概论课,除了把柏拉图的名字错读成阿基米德之外,没有出任何漏子。
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睡着——我说的没有睡着并非醒着,而是在做一些密度很大的梦,王黎出现的那个场景反反复复的出现,红色的浓度越来越深,直到我喘不过气终于醒来,看见时钟上显示已经七点半。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我决定,以后的课要好好上,要堂堂课都点名。
为了不显得太突兀,我当天就实行了从第二节课开始每堂课必点名的制度,完全无视台下学生的千夫指。没关系的,他们对于我来说都是长颈鹿,而我等待的,是一只斑马。
多好啊,三天后,我再次看到了她,只是她已不坐在第一排——她不知道,我已能够从千万人中迅速指出她的位置,仅需时零点零一秒,因为对我来说,她是唯一存在。王黎和所有学生一样,听课都心不在焉,甚至还偷偷看课外书,可我一点也不懊恼,相反的,我如沐春风、仪态万千。讲课过程中一直处于半游离状态,我不敢过多直视王黎,以免引起骚动,但越是压抑,看的那一眼的暧昧就越是浓郁,幸亏我们没有一次对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干脆放弃了对粉笔的恶感,写起了板书,任白色的粉末掉在我精心准备的服装上,因为有一点肢体动作,内压就能够稍稍释放开。宣布下课之后,我故意慢悠悠的自己擦黑板,收拾课本讲义,为的就是目送王黎离开。
王黎是那么让我过目难忘,以至每念及她,我就灵魂出壳,我疯狂的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想得到她的青睐和温柔的话语。我很少想到自己人生的困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和她说话,要是说了,要怎么向她倾诉我迷惘的爱慕,有时,在和朋友谈话时,她的名字会莫名其妙的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我时常热泪盈眶,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四年来,许多事情我仍然不知道,因为我忘记了,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这四年中我给王黎上课的情景,因为这四年,我的生活单纯得仅仅是在被王黎激动着。
我从王黎其他科任老师口中得知,这个女孩子平时言语甚丰,并且一直在换不同的男朋友,人缘极好,有一个老师说到她曾经为了给好朋友打抱不平而对恶人挥拳相向。我如痴如醉的听着,仿佛嗅到天堂的花香,没有人能够想到,形如蜡人的一个共修课老师心里,绽放着如此艳丽的花朵。最让我激动的是,有老师说王黎总是旷课,而在我的点名册上,她每堂课必到。我看着点名册上红色的勾勾,意乱情迷。
有一次在我讲十四行诗的时候,课堂静默无声,王黎突然举手,着实让我大大吃惊,难道她知道了我对她的爱情,要当场表态不成?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激情,尽量端庄的向她点头,示意她可以发言。“老师,我想去卫生间。”她说。
全班大笑,我顿时晕头转向,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和羞辱,但我还是极力掩饰自己的感情,调侃似的答道:“请便。”她袅袅娜娜的走出教室,然后直到下课前才回来,她进门的时候,我说:“这位同学课下留一会。”全班又哄堂大笑,我感觉不妙,难道大家都能够洞知我对女学生的非分之想?想到这里,冷汗欲出。
我擦黑板之际,王黎向我走来,我的心砰砰直跳,转身的一瞬,又突然镇定下来,我严肃的说道:“今天课堂上发生的事情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了。”王黎笑呵呵的对我说:“我们班的同学说你一看到我就脸红,把脸压得很低,今天是打了一个赌——不过老师我的确没有拿你开玩笑的意思。”听到这番话,我如同遭到五雷轰顶,但我还是坚持住最后的一点斯文,对她说:“那……那你觉得我有么?”王黎很爽朗的回答道:“没有啊,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看也没有看她,只是对她挥挥手说,“你走吧。”
那天已经是2001年12月的某一天,如你所见,这就是我三年内的变化:一些学生已经能够觉察出我对王黎的异样,认真的反思一下,我的确在每次与王黎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压低眉眼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她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抬头看她,但那时往往会涨红了脸,于是又不得不马上低头前行。这就是我三年以来对她的那么一点点欲望的体现,甚至连欲望都谈不上,积少成多的力量的确是巨大的,我已经三年都没有穿过灰头鼠脸的园丁一般的夹克了,换之是另一种不那么灰头鼠脸的夹克。
元旦晚会上,我听说王黎有一个舞蹈节目,于是决定一定要去看看,这是我教书二十年来第二次参加学生的元旦晚会,第一次已经是十九年前。
那天我步入会场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场上根本一个老师都没有!于是我隐藏在剧场某个小角落的想法彻底破灭了,只能硬着头皮走到第一排的领导席去就座。显然有的学生注意到我的到来,还有人指指点点(当然不排除这是我的心里作用所致)。我堂而皇之的走向第一排领导席,校长、学生处主任、教务处主任等人看见我都很诧异,然后就很热情的给我让了一个位置。
晚会开始了,王黎参加的是一个集体舞,五男五女一起跳的,随着音乐的响起,我所看见的却只有一个王黎,和王黎伴舞的那个男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我们在悠扬的音乐中翩翩起舞,她姣丽而美好,我则激动而痛苦,我一边与王黎共舞,一边想着,原来这就是一切了,原来这就是我的可怜的激情了,这个在瞬间点燃的却维持了将近四年之久的激情就是现在了,它那么强大,却又那么可怜,我甚至不能向她诉说,美丽的王黎,你知不知道,在你眼前这个与你共舞的快要衰败的男人,他对你有多少隐忍的欲望,他把你看得比任何都重要,他为你做的一切,他对你的想入非非和热烈爱情,你又知道多少?难道,难道你要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用来做这个赌注,去换一次彻底幻灭的激情么?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要哭,我被自己三四年以来的幻想和爱情所刺痛,那种浓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所能够容忍的极限。
我用了十分钟去忍受这个期待已久的双人舞,然后用了几乎三个小时的时间走出这种痛苦的呜咽。
回到家里,我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洗澡。站在水里,温暖的感觉走遍全身,雾气升腾,我再一次灵魂出壳,我就站在自己的对面,我们互相直视对方,久久的直视,那种直视比人群和城市的任何集团性白眼和青眼都更有穿透力,深深的穿透了我们称作心灵的那个最隐秘深邃的符号——你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你的脂肪开始堆积在每个部位,头发开始稀薄,你不再年轻美好,不再勇敢如初,甚至不再具有足够的力量,你所想的也就仅仅能够被你所想而已。难道这就是我么?那个雾气里被自己的幻想和激情搞得不知所措的男人。
时间渐渐的近了王黎的毕业,我才突然意识到她就要离开我了,我从各方打听都没有得到她要继续考研的消息,怎么办?她就那么走了,走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带走了我的所有感情,然后我以后不再点名,不再仪态万千,不再嗅到神秘的花香?事情真的会如此残酷的发生么?
我坐在办公室里,痴痴的看着三年多以来的点名册,看着七张纸上唯一的红笔迹,难道这就是我三年多以来的唯一所得?一想到这个,我就痛苦欲绝。
又是一个新学期,春天。王黎依然来上课,我则不再青春焕发,谁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我将要送走自己最重要的人的缘故。
五月份的一天早上,我在办公室的桌面上看见了一张卡片,邀请我去参加王黎他们班的老师答谢会,我紧紧的握着那张卡,大脑混乱不堪。
周末下午,我如邀请卡所约,准时到达他们预定的场所,是一个KTV包间,很大很大,里面还摆了很多自助餐食物。我来得最早,于是就躲在一个洗手间里抽烟,根本不敢朝那个方向看。
大约一个小时后,KTV里传出了学生和老师们的歌声、笑声和说话声,然后我翩翩而至,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王黎时候的那种姿势。他们见到我,无不热烈欢迎,还让我和王黎合唱一首歌。
我并没有推辞,同学为我们选的歌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我声嘶力竭的唱着,不知道有没有走音,王黎的歌声很好听,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唱歌,也是我所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唱完之后,同学们没有起哄,他们静静的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掌声才突然爆发出来。然后,我拿着麦克风说了一句:“同学们,其实爱情……是不能重来的。”大家再次鼓掌。
忽然之间,不知道是我身体哪部分所作出的决定,我猛地把王黎抱在怀里,我泪如雨下,我号啕大哭,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我只知道,我就是要这么做了。我一生都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那仿佛是别人的泪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我无法自制,甚至发出了很大的哭声,为我的爱情,为我的怯懦,为我的消失了就不会再来的最后的青春和激情的残余,也为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四年的只能藏在幻想中的欲望和爱情……
我哭了整整六分钟,声音是在一瞬间停止的,我能够想象当时我的脸扭曲的样子,但我还是坚持要用这张脸面对王黎,她惊讶的看着我,她还抱着我呢。她美丽的脸仍然美丽,但唯一让我沮丧不已的是,她的美丽并没有因为我的爱情而增减一分。同学们以及在场的其他老师仍在震惊中,我和王黎在这种沉默中互相拥抱着站起来,我对她说:“再见,王黎,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记得的人。”
然后我头也不回的走出KTV包房,打开门的时候,脸上的泪蒸发而去也带走了温度,我感到冰冷刺骨,温暖不再。
亲爱的王黎,事隔两年,你一定还能够回忆起那个四年以来对你都少言寡语,却在毕业分别之际抱着你痛哭了六分钟的无趣的共修课老师,但你一定回忆不起为什么他会这么做——如今,他希望亲爱的你能够知道,虽然他不曾进入你的梦乡,也不曾进入你的身体,但你对于他来说,却已经成了最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就是他。又是一年冬天,新的学期又要开始了,他又穿上那个充满无限失败感的灰头鼠脸的夹克去给冷漠的大学生们上课,当然第一节课的时候,他仍然会装作青春焕发的样子,只是不再心虚慌乱,他合上课本,要对你说:亲爱的亲爱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