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铅笔削是一个叫做翻车鱼的女孩送给我的,已经很旧了,贴在侧旁的铁臂阿童木标贴都已经褪色,可是表情却很清晰。阿童木的表情和翻车鱼之间总有某种相似之处,单纯而难以揣测。
我在一架波音757里的17A座位上认识了坐在17B座位上的翻车鱼,当时她从上飞机开始就不停的转动一个铅笔削,铅笔削是那种颇为先进的手摇式。我看她一副颇有些难过的神
情,仿佛是借此次飞机来告别某处,遂和她说:“如果你要看风景的话,我可以跟你换座位的。”
我喜欢坐飞机,和速度无关,只是喜欢认识坐在身边的人。
她没有停下铅笔削,但是看了我一眼,说:“不用了,先生,我好不容易才从动物园的斑马馆里逃出来。”
这倒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有可爱的女孩因为能够从斑马馆里出逃而坐在飞机上不停的玩铅笔削,尔后我突然发现,这个女孩身上穿的的确就是黑白相间连帽衫,白色短裙和黑色英式圆头皮鞋。
。生活就是这样,放满不同的调味品,却没有食物。肯定是我半夜里想东西想过头了。
此时有空姐走过来,对我说:“今天客舱很空,请问先生您是否乐意来客舱中部的紧急出口处就座?”这是飞机上常有的事情,以便在危险的时候能够及时打开舱门。
我刚要回答,转铅笔削女孩把头抬起来,用一种近似责问的语气,很不满的对空姐说:“我不明白,究竟有谁能够从两万米高空处逃生?”
这句话让我和空姐都感到语塞,不禁愕然了一下——事实上也果然如此,有的事情就算成了常规,也禁不住生活常识的考问。
空姐离开了,去找其他乘客。我看着女孩,她继续转铅笔削。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似乎是外星派来审查地球人的思维漏洞的人了,于是我忍不住好奇,还是和这个随时都会让我碰钉子的女孩说了一句话:“我有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一些事情,因为觉得很难承担,你也有同感么?”
女孩抬头,但并没有看我,说道:“人实在是不比庸人自扰的,但又不干预装作不懂不问的生活,仅此而已。”
“这倒是事实,圆珠笔虽然很好用,但总有嫌它墨水过多的时候。”我是说的真心话。
女孩此时转头看我,认真的问:“难道你也是从动物园里出来的?长颈鹿馆,或是海洋馆?”
“不不不,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不仅不是从动物园出来,并且在15年内都极少到那里去。”我说完后,女孩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自言自语道:“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从来不曾因为自己不是从动物园里出来的而感到失望过,而这次,倒是第一次觉得有点可惜。
翻车鱼是我所有一次性的朋友中最有趣的——当然,现在想来,她的意义并非仅此,只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一直无法看得清楚。
谁都曾经有过孤独又乏力的青春时期,这算不了什么,但如果我告诉你如果我把蜡烛吹灭只是为了节约空气以便继续生存下去,你会不会暂停一下因果俱在的思维方式,听我说一个关于消失的故事?
对,那时候我和翻车鱼之间的关系,感觉上就好像两人碰巧同时乘坐一台出了故障的电梯
后来我们在飞行的过程中谈及了许多事情,大多数对话现在想起来也是莫名其妙,我甚至怀疑那些字句的意义是否要等我回到动物园里才能明白。我只记得那个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停止摇铅笔削,似乎那和呼吸一样重要。
也好,生命中能够遇上偶然突如其来的人或事情,才能抖落积压了厚厚的一层灰。不要紧,拍掉的灰还可以吃。
其实,每个人又何尝不是爬行穿过斑马线的?
我说过,翻车鱼是我遇到过的最有趣的飞机朋友,因为下飞机后,我还一次次的找这个自称是从动物园斑马馆里逃出来的女孩。
每次出来见面,她莫不是都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服,认识她将近一年都没有变过。并且难得的是,她似乎随时都很清醒,因其对世界的认识实在是过于冷静。从青春期往后十年,我已不睡在路边的电话亭里,也不再在电瓶车内吃一袋樱桃。当然,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人,可是在和翻车鱼来往了一年后,我却觉得自己似乎把她当作大脑的某一部分。
有一天,我和翻车鱼约好在一间KFC门口见面,我早早的就来到,天还刮着风,我只好不停地拢风衣。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她仍然没有出现。以前我总是把每次见面的地点都很详细的告诉她,比如“在恒基中心那个‘基’字正对面的餐馆”等等,而这次我之说在博物馆旁边的肯德基。
我拨通翻车鱼的电话,她说她就在肯德基,已经等了我很久了。“奇怪啊,那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呢?你做个显眼的动作,看我能不能看见你。”我对她说。
十秒钟后,我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在挥动白色的围巾,站在离KFC不远的M记。我赶紧跑过去,然后说:“这里不是KFC啊,是麦当劳。”
她竟然说:“是吗?我以为这里就是KFC了,真是难以分清楚啊。”
这怎么会难以分清楚呢?这大概是都市人的常识了吧,就像交通灯红色是停绿色是走一样,连容易二字都高估了其难度。我看着翻车鱼,她到底从哪里来的?
由于天气太冷,在我征求了她的同意之后,就把翻车鱼往家里带。经过小区的24小时便利店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看。我以为她是要买些啤酒、七星烟或者牙刷,谁知道她买的居然是三包卫生巾和一把雨伞。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我问她。“哦,是这样,你不觉得这两种东西是反义词吗?”她回答。“那何不买火机和苏打水?”“嗯,因为卫生巾和雨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同义词。”她回答速度之快仿佛早就想到我要问她这个问题一样。
到了家里以后,我们先吃了几个梨子——我吃梨子,只吃皮,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就足够了。至于梨肉本身,我则将它交给一只叫做抹奇的猫,她总是以一种不可一世的姿态从我脚边走过,让人无法理解她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在抹奇眼里,我才是一只宠物。
尔后我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些可乐,和翻车鱼一起坐在沙发上喝。她双手握着玻璃杯,不停的转动,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转铅笔削一样。
“翻车鱼,你有男朋友了没?”问这句话的原因并非我想和她发展成情侣关系,而是因为想知道这样的女孩,她的男朋友是怎样的。“嗯,目前为止有过几个,不过他们都是古生物了,现在还没有男友。”她说。
尔后,天色渐渐从晚上变成早上。我抽烟,看着她,她心不在焉,既不说话,也没有疲倦的神情,好像她本身就是不需要睡觉的一般。CD换了一张又一张,从Bob Dylon到The Four Season,她似乎偏好旧式摇滚。
“你就没有对任何人感兴趣过?”我问。“也不是的,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不过,喜欢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物种的确过于危险了,尤其是灵长目。”她说。
“哦,你的意思是说,我对于你来说,不是一个人,而是灵长目?”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但不生气,反而有点大喜若望的感觉。翻车鱼点点头,举着一罐可乐,然后一口气喝下去。
“人间关系不好——这是我长久以来总结出来的。比如说,大家都是灵长目,为什么交流起来会辞不达意,或者互相误会,以至南辕北辙?”她看起来真的很困惑,不过对于这种问题,我也没有很好的答案。
然后她又微笑,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不过你还是很好的,算是羞涩却欲望十足的人。”我有点不好意思,回答说:“哪里,现在的人莫不如此。”“不是的,你看起来还是很像一个孩子,孩子相信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是,成人所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大多是由于某些事情过于美好。人的经验也总是很丑陋的,对吧?”
翻车鱼倒是说得很对,不但正确,也有点沉重,让我羞愧难当。其实我一直相信,悲观主义在一定的程度上,也是现实主义,把他人当作地狱的想法,也似乎无可厚非,否则保险业怎会如此兴旺。
“翻车鱼,你能不能告知我你的工作——恕我冒昧的问。”“何必工作,只要有草地便可,我又不想买Fendi的晚装或是Chanel的帽子。”我第一次感到和别人的交流如此顺畅,一些奇怪的语汇往往容易使人茅塞顿开,此话一点不假。
“那你为何来到这个城市?”“我也不想的,只是一旦出生在此处,就很难逃离了,逃到哪里都是一样,坐标变了而已,想来真是可怕——不过,明知如此,还是要尽力逃离一次,即便这座山和那座山没有不同,意义还是不大一样的,至少附加价值是我为逃脱而做的努力,对吧?”
两者的确很难配合,我不能否认这一点。我说:“人间关系不能说完美,但是至少总有契合之处,比如说……你和我。”说到此处,我倒真的有点羞涩起来。
然后我和她讲了一个关于老虎和寺庙的传说故事,说的是一只懂得听法师讲法的老虎。翻车鱼听得很认真,还不停点头称是。我相信那时,我的确是把她当作一匹斑马来对待的——和斑马说话,不必顾忌词义褒贬,不必顾忌人间关系。
我们谈得哈哈大笑起来,其间还不停的用手掌击地,背景音乐是一首奇怪的歌,Four Season的Sherly,热情奔放的感觉,但是有点怪异。
过于意犹未尽的东西,总让人毕生难忘。我每次吃品客葱油味的薯片都从来没有中途停下来过。那天晚上,我们一共吃掉了13罐品客薯片。
在认识翻车鱼之前,最让我意犹未尽的东西就是品客薯片。
我拿出我的宝丽来,要和翻车鱼合影,我一边装相纸,她一边说:“这样合适么?”我说当然合适,如果不照照片,我恐怕要吃掉一百罐品客薯片才能罢休。
我们的脑袋凑在一起,闪光灯一闪,照片吐出来,我把它夹住,吊在某处。
“半夜里和灵长目谈话,真是不错的体验,非常感谢,这个铅笔刀是我最喜欢的东西,现在且送给你作为纪念吧。”说着,翻车鱼从手包中拿出那个我在飞机上见到的铅笔刀,递给我。“这个……谢谢你。”我虽有点奇怪的感觉,还是很高兴的收下了,毕竟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礼物。
“但愿你能想起我,我会时时想起你的,至少你这个灵长目让我觉得这座山比以前那座山要大大不同。”她略带伤感的说。“别说得如此沮丧,即便你是斑马,也是会有发情期的,是不是?”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说实在过于冒犯。
谁知她却咯咯的大笑起来,笑了大约一分钟才停下,喘着气说:“是啊,你说的是实情,斑马嘛,怎么会有不发情的呢?哈哈……”尔后,她的笑声戛然而止,黑色的夜空和宁静得让人失控的室内——CD机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而插头仍好好的插在插座上。
我们两个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异常泄气,谁都不说话,就那么面对面地僵持在那里。我喜欢吃硬的话梅,却不知道怎么对付僵硬的空气。
人山人海,我怎么遇见了翻车鱼?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差不多五年。午夜的总是给人无尽的联想。人为了安顿自己的心灵,才去表达。
有的人是他人的心灵虫,他不问你就能知道一切。人生无常,却又不能随意的死去。讨厌生活,那就只能装模作样、似是而非地过。
后来我睡着了,每天都有一个未来,我们都在睡眠中迎接其到来。早上,送报纸和牛奶的男孩的脚步声把我吵醒,我开门,报纸掉在我的脚上,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一样。
我拿着报纸喝牛奶,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就看到了这样一则消息,意思大致如下:
G市走失了一匹处于发情期的雌性斑马,所有闭路电视都没有显示曾经有动物走出动物园门口,并且斑马管理员桌上的铅笔刀也一并丢失。实为一件怪事。
我和翻车鱼的认识就是在从G市飞往此地的飞机上认识的,想到这里,我一惊乍,环顾家中的所有角落,竟发现翻车鱼已经不知所踪。情急之下,我忙去寻找我们唯一的合影。
照片里的我竟是在黑夜中独自开怀大笑,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我伤心至极,但是幸好,那个铅笔刀就呆在原地,并且还在自动的支支呀呀的转。
我想,倘若她真的存在过,也许我就仅仅只是一个虚线人,只是,永远别丢了最后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