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马德里。一个带有黄沙的城市,节奏不快。人物不明确自己的职责,漫无边际的生活。天空总是出现幻象,云浮动的效果。
街头总有很多孩子踢着易拉罐,叮叮当当的,仿佛未来的球王,也仿佛是偶发事件的背景节奏。
这里的人吃水果不用刀,思考不用左脑,爱人不用面包。
一个人如果没有欲望,就不会到处迁徙;一个城市如果没有欲望,就不会变化莫测。
我和拉素上星期才搬过来,Gamble大街,这里有很多平房,所以我们所住的这坐七层楼房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我为什么选择和拉素一起住,是因为拉素这个女孩子从来不计较盘子里的菜是否美味,而只在乎它的营养。
拉素是个习惯沉默的人,她说自己从出生至今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废话。
我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她,由于共同的沉默,我们成了好朋友。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发现拉素竟然是我父亲在外面的情人,可是那时我却没有过分难过,因为父亲在我家里也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就算他坐在沙发里,你也永远不知道他的灵魂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逃避着。
然而由于不得而知的原因,拉素告别了父亲,毕业后就和我一起来到黄沙中的马德里。“虽然我从来没有出过国,却觉得马德里就像自己的故乡一样。”这是拉素下飞机后说的一句话。
是吗?这个舞裙满天的城市。或许吧,做出一个选择不一定是由于爱,而是由于不得不选择。小人物就是这样,我们创造的世界我们被安排。
我每天都会下楼去,系着一条红格子的丝巾,慢慢的绕好大一圈走到要去的地方,再慢慢的绕另外一个大圈回到原地。
让我疑惑的是,每天我都会在不同的地方看见同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男人,快步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从来不停下来,只是那样握紧拳头跑。
一天,我来到超级市场,付钱的时候发现那个男人垂着脑袋靠在一面墙上,手里握着一些东西,那时他离我很近。这时,那个男人摊开手里的东西,是张照片,照片里是个穿绿衣服的女人。
然后他用中文问我:“你见过她吗?”
我仔细看那张照片,发现那个女人的脸部被刮得很模糊了,根本无法辨认出她的模样。我摇摇头:“你想找这个没有模样的女人吗?”
他已经走了。
拉素和我都没有固定的工作,经常的,我们会去外文出版商那里翻译一些资料和书籍,有时候就在家里,站在阳台上,想象市中心可能发生的一切。拉素依然沉默寡言,但我看得出她的眼神已经比在中国时要显得婉转,在有的时候,我甚至可以看见等待的希望。
我原先以为,拉素和我一样,是漫无目的地选择了这个城市的,但是从她的眼神里,我发现其实她有着明确的目的。这使我怅然若失。
我问她:“如果有个男人每天都在奔跑,那是为什么?”
拉素突然靠得很近地对我说:“那是因为他要追逐的东西还没有出现。”然后她转身离开,白色的睡裙显得异常鬼魅。
第二天我在街上乱逛的时候,又看见那个男人,他跑过小贩的摊档,跑过破碎的瓦砾,跑过大桥,跑过斑马线,似乎一点都不疲倦。
我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每个城市里都有如此奇怪的人,他们似乎不是地球上的生物,因为的用地球人的逻辑根本无法解释他们的行为。这个奔跑的男人带动我的目光,直到突然间他站在我的面前。
“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他再次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明黄色的裙子,可是脸部也被刮得模糊不堪,根本无法辨认。“这和上次那张照片上的是同一个人吗?”我问。
他又消失了。
我找到一个没有人的瓦砾堆坐下来,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奔跑的男人,还有他手里的照片,还有那张总是模糊的脸。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又莫名其妙的亲切。
为了消除种种怪异的感觉,我决定去把长头发剪短。
回到家里的时候,拉素已经做好了丰盛的饭菜等我了,她微笑着请我入座。我惊讶得仿佛看见了上帝在打电话。
“送你一样东西。”拉素从背后拿出一瓶蓝色的香水。“Anna Sui,唯一一种带有忌廉甜味的香水,最灿烂的蓝色。”拉素说。
那天晚上,我和拉素爬上楼顶的天台,铺了一张床单,躺在上面看星空。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拉素思如泉涌的样子,她畅所欲言,没有遮拦。
我问她:“为什么那时候你爱上了我的父亲?”
“他是一个说不上可怜还是可悲的人,穿过社会的瞳孔看来——他是一个失败者,但是穿过某些人的瞳孔他就是英雄的影像。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评价,他没有说过。有时候我们爱上一个人的,并非由于他的动态,而是由于他的凝滞。”拉素说。
其实我们从来没有做对或是做错过,因为我们是小人物,天生没有多余的权利,比如,辨别是非,在做与不做之间作出选择。我习惯了失眠,有时候我会想,自己是不是从来没有清醒过。
一个女人和她不爱的男人在一起有很多理由,就好像一个男人为了逃避自己所爱的女人而到处漂泊一样。
马德里的温度计失灵;树枝抖动;潮湿的天空没有干燥的迹象;步伐匆匆,笑容冷漠;走过,没有留恋;僵硬的,一切都是,而且,没有概念。
这是一个冷漠的,中性的城市。
那天晚上,我和拉素相拥而睡,在一个看得见星星的天台上。
我在浴室里淋浴,喝着喷头里的水,脑子里全是那些没有脸孔的女人照片,和那个拿着照片到处奔跑的男人,我看见他又反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像被剪辑过的电影胶片,凌乱又沉重。
我不会离不开任何一个人,但我的确已离不开充满疑问的生活。
但是,有的疑问是无从解决的,就像数学猜想,得知结果是易如反掌,要把它证明透彻,却需要几百年。
所以说,在一个看似简单的世界里,其实充满了无法解释的黑洞,大部分人看不见,然而却有小部分人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我的嘴唇破了。”拉素照着镜子,对我说。
“有的人拒绝爱情,可她偏偏拥有;有的人不拒绝爱情,可她却从来不曾拥有。是这样吗?”我问道。拉素充耳未闻,沉默。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走进地铁站。地铁进站,车门打开,人流进出。
在我正要走进地铁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男人飞快的从门里面飞奔出来冲进对面的列车。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也马上调转方向,朝着对面的列车跑去。
那个男人似乎发现了我在追他,竟然逃避我一般的跑,他拨开人群穿过一节节车厢。
那时,直觉告诉我:要追上去。所以我也拨开人群,穿越过一节节车厢。地铁里的人都吃惊的看着我们,然后冷漠的把脸侧向一旁。
地铁进站了,我和那个男人同时跳出门外,我噔噔噔的直追他出站,耳边仿佛响起了西班牙小调,咿咿呀呀的,热情而紧张。
我们俩穿过大街小巷,跨过瓦砾堆,烈日当空,所有景物都被热浪冲得变了形。“你给我停下来!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声嘶力竭的喊。
终于我们都累了,停在一个小巷子里,相距三十米的距离。
“我要找人,我要找人!”他大声喊。然后从一衣服里抽出几十张照片,“我要找到这个人!”他带着哭腔吼了一句,然后把那些照片朝着天空一甩。
我的眼前飘满了白花花的纸片。我惊呆了。
照片全部落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不见踪影。
我仓惶失措的把地上的照片全数捡起来,一张张的看过去,全是同一个女人,但是脸孔都模糊了。这个女人是谁?怎么越看越像我自己,难道我爱上他了?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巷子,想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那个男人正蹲在另一个小巷子里哭泣,我走过去,也蹲下来。
“她是我以前的女人,我爱她,却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爱她的……”他说。“你别哭了。”“我不是哭,这是我的眼睛在流汗。”“……”我无话可说。
“分手的那天我撞车了,后来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包括她的样子和姓名。但是我记得,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是马德里,她说她一定会来这里的……我只有这些照片,其它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很清楚,我很清楚,我还是爱她的。”
看着这个男人,我突然很想靠近他,靠得紧紧的。然后我就靠过去了,他也没有挪动。就那样我们互相靠着,直到鸽子都从街心花园飞走。
感情不可能有静止状态,它不是向这个方向发展,就是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爱一个人不代表他就相信爱情,相信爱情也不代表他能够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悖论的世界还是世界的悖论,大概没有人知道答案。
未曾深爱已无情,这是怎样的滋味?想到这里,我断断续续的流了几次眼泪。
回到家里,我已经精疲力竭。我打开门,餐桌上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然而无论我怎样呼唤拉素的名字,她也没有再出现。
至死的沉默总是伴以突然的停顿或离开来达到生活中的高潮。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带走了,至于她去了什么地方,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大信封,我迫不及待的拆开来。里面有很多照片,还有一封信。
“苏纳,沉默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无话可说,二是太多话要说,我属于后者。几年前我爱上过一个男人,但我离开了他,因为我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懂得如何对待一个如此爱自己的人。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无法承受的爱情,人们追逐过的东西,到了后来,往往成了逃避的对象。
那个男人现在在这个城市里奔跑着,而且跑进了你的世界。我为了这个男人而来,却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承受太炽热的东西,或者我这种习惯沉默至死的人,根本就不能够得到太多。
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我已经确定自己无法得到它。男人为爱情奔跑、迁徙,女人也一样,可如果轨迹始终无法交汇,那就只能离开。
我留下了一些照片,你看是不是和你有几分相似?我和那个男人分手之前,曾气愤的刮花了我送给他的所有照片。如果你爱他,你就带着这些照片去找他。
再见,我现在已经在另外一个城市里了。祝福是最安全的情感,适宜用以告别。”
我再看那些照片,果然和我很相似,就是那个男人手里握着的那些。
真相的面纱就这样被拉素的离去一撕而落了。
外面的城市依然充满杂音,我点上灯,昏黄色的光晕里残留了很多迷惑。我不过是一个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的人罢了,走在瓦砾上的马德里花园。放眼望去,有几个西班牙女人依靠在电灯柱旁,也许她们和我一样,也许并不一样。
忽然间我又觉得无比舒适,像一只喝饱了牛奶的小胖猫,趴在灯下睡着了。
我们的欢笑太多太多,不知道悲伤是什么;我们的交情太多太多,不知道真心是什么;我们的消遣太多太多,不知道寂寞是什么。
所以到了伤心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是的,爱情不能只靠想象,但是有时,爱情却只能依靠想象。
我和拉素像是一双手套,形状完全一样,可方向却完全相反。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 m looking for.
早上的时候,我在阳台上伸懒腰,看看这个城市是不是也醒来了。然而,我又看见那个奔跑的男人,他穿过无数瓦砾,穿过大街小巷,不知疲倦,不知深浅。我没有为自己的孤独沾沾自喜,也没有为他的孤独悲痛欲绝。
拥护生命的人最后是被生活毁灭了,拥护爱情的人最后是被爱人毁灭了。有的离开,有的留下来,逃避或者对抗。
爱情和什么东西都没有关系,真的。
那个奔跑的男人看见了阳台上的我,微笑着招了招手:“我们认识吗?”我点了点头,他停了下来。
“我觉得我好像真的认识你,你认识我吗?”他大声喊。
我回答:“如果你觉得我们是认识的话,那就是认识的吧!”然后他又拿出那叠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你见过他吗?”
我无言以对,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愿意和这个女人一起离开这个城市吗?”我问道。“我愿意!我愿意!”他兴奋的回答。“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苏黎世!”
我回到家里,在所有照片的背面写上:留给苏黎世。封在信封里,然后走到楼下,交给他。
第二天,我从飞机上最后看了一眼马德里,这个美丽而犹豫的城市,还有那些瓦砾,那些大街小巷,那些鸽子,那些争相划过天空的流星,然后把窗子拉下来,闭上眼睛。不到离别的时候,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深浅。
下飞机后,我扯了扯歪斜的肩带,转身去拿行李,这时,我惊讶的看见那个奔跑的男人正在焦急的等待自己的行李,奔跑着穿过几个行李传输带,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