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比司之前,我只是一个厌倦了王室生活的公主——鲸鱼骨撑制作的内衣,金丝绒绣成的尖头鞋,白银铸成的闪亮餐具……每天作祷告的时候,我只祈求上帝能让我逃离它们。
我喜欢酒和香精油,也特别狂热地收集了许多,我的房间里摆满了威士忌、伏特加、龙舌兰、干白葡萄;赛维利亚橘树的橙花油,龙涎香,奈若利紫花油,西班牙茉莉油等等
。父亲并不明白为何我会喜欢这些,他只是纵容我——因为父亲曾经告诉我,我和他年轻时候非常相似,所以他明白我要什么,对于他那时候无法得到的,他特别希望在我的脸上看见得到时满足的表情。
于是我常常在夜色中外出,只有在夜晚才没有人认出我是谁。我会把卷发高高盘在帽子里,穿普通的粗布连衣裙。
我就那样到处乱逛,在夜市里,或者在是没有人的荒地,一个人看整个星空,那些穷人的钻石……
我一直在等待我的爱情,而我也知道,自己终究会走进那个门当户对的桎梏中,然后在众人的欢呼中走进别人眼中最大的幸福。
但是,如果我不能用自己的语言来讲述生命的主体,那么,至少给我一点自由,让我自言自语的,哪怕是用一种语无伦次的句法,来做一个短暂的序幕。
于是,我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再次逃出了宫殿,不同的是,我并不打算在第二天清晨之前回来。我带上够买几套衣服的钱,走了。
我在一个小酒馆找到一份工作,擦桌子,或者坐在酒柜前为前来买醉的男人调酒。
这个工作很适合我,酒瓶在我的手里就成了最平易近人的艺术品,我能够把几种毫不相同的酒融洽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只在夜晚醒来。其实,人的眼睛只有在夜里才会格外深邃,因为那时候的瞳孔会更大,能够捕捉少而准确的光线。我在调酒的时候喜欢面对客人,用心去感受各种酒的多少,用眼睛去发现每个人瞳孔中的秘密。
有一个男人,他长得很清瘦,脸色苍白,显得有点衰老,这在我们那个时代并不多见。这个男人每次都要一杯纯威士忌,不加柠檬,不加苏打。
“四分之一杯。”他说。威士忌一般来说都是四分之一杯的,但只有他才这样强调。
他站在我面前等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睛是没有聚焦的,并且两只瞳孔里的影象也不尽相同,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这使我感到对他没有把握,甚至心虚。
我把酒倒进一个剔透的葵克浅杯,递给他,然后他就静静的坐在左边的椅子上,时而把头埋在双臂中间,时而望向漆黑一片通花玻璃窗外。
这个男人没有严整的装束,甚至连最起码的整洁也谈不上。更加奇怪的是,他总是在离开前才把四分之一杯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往往他一仰头后的下一个动作就是离开凳子,头也不回。离开。
女老板在酒馆营业时间很少出现,她的卧室就在调酒台的隔壁。这个人也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她似乎并不在乎酒馆的经营情况,她从不对帐,每次都是把钱柜中的钱拿出来后数也不数的就拿走。
而且她总是出现在那个清瘦男人离开之后,每天都是如此。
或许公主的确与生俱来便带着骄傲,因为在我注意那个清瘦男人已经整整一周后,我开始觉得他的从容和冷漠也是一种狂妄。所以,我决定对他开口。
一天晚上,他照样如约般准时到达。
“四分之一……”我还没等他说完,就抢了过去:
“威士忌都是四分之一杯的,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就可以给你半杯。”
他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我——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世界上最丰富的眼神:他淡紫色的眼珠中有两个柔和的光晕,做着无穷的变幻,依旧没有焦距没有焦点,但却像磁铁一般吸引了我。
“为什么你从不把自己的视线集中在一个点上?”我问了一句可能只有自己才听的懂的问题。
“为什么你调酒的时候总不用看酒杯,而只看别人的眼睛?”他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但却暗自兴奋。
“很简单,这样就可以看见,从这个角度。”他用手指着酒柜的玻璃门,上面有我反光的影像。
“我还以为你对视野里的东西毫无兴趣。”
“我也以为你对酒杯里的东西毫无兴趣。”
“你也喜欢威士忌?”我接着问。
“我特别喜欢威士忌的瓶子,尤其是苏格兰产的比薇歌。”他说。
“比薇歌一年只生产十瓶,你也挺会选。”我笑笑。
“原来你也会笑……老实说,懂得威士忌的女人已经很少见了。”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你不应该喝没加苏打的威士忌,否则舌头会麻痹。”我告诉他。
“我何尝不知道?可是,你要相信一点:我绝对是你所见过的最彻底的酒鬼。”他一字一句的仔细说道。
最彻底的酒鬼?在床上我反复想着这句话,直至他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中逐渐延展到无限大,他的声音与我血液流动的声音融为一体。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脸颊清瘦,脸色苍白甚至萎黄,有着淡紫色瞳孔,貌显衰弱的男人——他就是我在寻找的东西,或者说,他身上就有我要寻找的东西。他打破了我的玻璃窗,让我感受到真正的蓝天。
第二天晚上,我盛装以待那个萎黄的男人,我把金色的卷发披落下来。
他终于走进来,慢慢走向我,我看得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如果你不是坐在这个酒馆里,我会以为你是一个贵族小姐。”他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直截了当的问。
“杰西。你呢?”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爽快。
“贝儿。”我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我甚至感觉到他也注意到我喉咙的颤抖。
爱情来的时候是不分场合的,我很难解释为何当初我第一个爱上的会是这样一个萎黄的威士忌酒鬼。我当时已经感到这个男人会很危险,但他对我的吸引力远远大于这个,何况,那时我也并不怕伤害。
“贝儿,爱上一个酒鬼并不好。”
“谁告诉你我爱上你了?”我故作镇定的问,而事实上,我真恨不得马上跳出酒柜和他接吻。
“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在我还在惊愕的时候,他说:
“打烊后你跟我走吧。”
除了点头,我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样的反应。
杰西没有坐在酒柜旁,而是走到一张靠窗户的桌子旁边坐下。剩下我一个人一边忙着帮其他客人调酒,一边火上浇油的整理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
这时,女老板居然走了过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打烊前看见她。
她面无表情向我靠近,我一脸惊奇的看着她渐渐凑到我的面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女老板一脸严肃的对我说:“进入一段危险的爱情,会让你残疾一辈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
这时,我和她望了杰西一眼,我看见他发现女老板也在看他。然后,我和她同时把头转回来。
“你会知道的。”她说完后,又看了杰西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打烊后,我真的跟着杰西走了。我们走到东边的一片草地坐下来。
开头是一段不短的沉默,可是我发现,这种沉默似乎比语言更有交流的力量。
杰西和我一样,在白天里昏睡,然后在夜晚里醒来。在他的家里,我看见了山堆一般的空酒瓶,仿佛一堆透明的尸骨,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塞得满满的,杰西对我的冲击越来越强,有好几次,我几乎无法招架他过于猛烈的情感。
他带我走进葡萄园,我和他躺在一起,闻着葡萄酒香,听酒匠钉木桶,看绿皮白腹的蜥蜴从我身上爬过;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海滩,踩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随时都会掉进海里,一边听着海浪声,一边疯狂的接吻;我们走在倾盆大雨中,穿过没有人的大街小巷,雨打得我们睁不开眼睛,但我们的手紧紧的牵在一起……
杰西很爱在水杯里放进一朵干的玫瑰花,这样一来,水就染上淡淡的玫瑰香味。他也常常偏执的爬进那堆透明的酒瓶里,然后在里面狂叫:“我太幸福了!”
这不是在享受爱情,而是在挥霍。
杰西从不喝醉,除了一次以外,据他说,那是十八年前。
我知道,他眼中看见的全是回忆,而非现在的我。我突然有点怅然若失,还感到一丝真实的危险。这个躺在我身边的男人有着过于丰富的过去,若是以前,我不会感到任何不安,因为那时我并不在乎失去。可是现在,我忽然想拥有杰西的全部。
只是,这绝对不可能。
酒馆又要打烊了,女老板走进来,我刚准备离开,她叫住了我:“别走,有点事情和你说说。”我收住脚步,停下来。
“杰西只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爱尔兰王八蛋,他是一个快要醉死的酒鬼,你这是何苦来!”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在老板娘的话中得到了证实,虽然我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她,但我还是迫不及待的问道:“告诉我为什么,请你清楚的告诉我!”
老板娘的脸侧向我,缓缓说:
“你爱的那个男人,杰西,我十八年前就认识他了。那时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男孩,很多女孩子都暗地里喜欢他。可他喜欢上的是一个比他年龄还大五岁的女人,这个女人家里很穷,所以虽然长得很好看,却一直没有嫁出去。
然后杰西疯狂的爱上了这个女人,他们相处了将近半年,关系也很不错。可是有一天,当时年轻的国王来民间探访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女人,竟也神不知鬼不觉的爱上了她。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人在不久后就成为了王后。
国王婚典后,杰西就每日都来我的酒馆喝酒,什么酒都喝,有时候还把几种最烈的酒混在一起灌下去,十八年来日日如此。
……
杰西十八年来一直爱的人,居然是我的母后……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的心仿佛被撕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杰西,我爱你!你听见了吗?我相信你不爱我,但不能相信自己不爱你!”
是的,回家吧,回到那座宫殿,带着我疲惫不堪的身体。
我开始明白父亲对我宽容忍让的原因,十八年前,他也有过出逃的经历,然后遇上了他最爱的女人。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的不幸,我也出逃,可是结果是遭遇了尴尬的失败,并且我已决心要向我的桎梏和命运自投罗网。
一天,我感到太闷了,就去另一个城堡散心,然后又历险一般的遇见了比司。在吻他的那一刻,我把他当成了杰西,至少我希望他是。
婚典上,我看见了杰西,他醉醺醺站在人群里,和其他臣民一样向我和王子挥手祝福,我的心一阵刺痛,却无法言说。
几天后,我特地召见了女老板,那天我才知道,女老板的名字叫做玛格丽特,她从前也曾暗恋过杰西。
玛格丽特还告诉我,杰西终于醉死了,他临死前的那个晚上又到了酒馆,重复的说着同一句话:
“我亲眼目睹了两次我心爱的女人嫁给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