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邦妮
下午妈妈对我说,晚上丫丫姨来吃饭,带着她的女儿小拉。我有几年没看见丫丫姨了,又老了些,愁苦的脸。相由心生,想来近年景况是很不如意了。酒席间妈妈就坐在丫丫姨身边,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些旧事,白白胖胖的,富态得很,看起来竟不像是同岁的。
小拉军训,来不成。丫丫姨说小拉十五岁了,不爱讲话,见了生人喊她都不答应,初来念书,怕生。军训时来了例假,不敢讲,死受。胳膊细细的,头发黄黄的。听她们这么说,简直让我想起张爱玲的小艾。
丫丫姨是妈妈少年时的伙伴。妈妈幼年凄零,父母离异,不肯要她,跟着年迈的祖父母长大。十七岁时下乡,很吃了些苦,跟着青壮男子抬石头,一天挣九个工分。丫丫替姐姐带孩子,烧红烧肉的时候,总是偷偷去喊妈妈,叫她来吃。妈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来不肯吃。但是多年来一直记得这红烧肉的友谊。
丫丫姨的遭遇,多年来我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才明白电视上那些八点半档曲折老套电视剧并非瞎编乱造。丫丫年轻的时候生得丰腴,在乡下很有些人相中。一个男的,一直写情书给她。字很漂亮,信也很热情,很有文化。就嫁了。嫁过去才知道那男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是个文盲。那些打动人心的情书都是他见多识广的叔叔写的,叔叔是大队的书记。丫丫很多年没生孩子,婆婆跳到街上去骂,说养的母鸡还会下蛋呢。丫丫吃了很多年的药,什么偏方都吃过了。药吃坏了她的身体,她夜里会起来大声的呕吐。仍然没有孩子,丫丫瘦了。
后来的情节和三流的电视剧一样。一次偶然的体检,才知道是男人的毛病。丫丫气得拿着菜刀去追他,男人歪着脖子伸过来,说,我知道是我苦了你,你杀吧。拿反了的刀背拉扯着皮肉,白印子,不见血珠子。拉扯之中,半生过去了。会被热情的情书打动的鲜血已经从丰腴的身体里干枯下去,无数苦涩的药煎干了滋润的泪水和柔情。这张脸,在很多夜晚,昏暗的灯光下,用仇恨和畏惧,用愤怒和凄凉的目光打量过的脸,也已经老了吧。他直直望着,有笃定和忐忑,或者有满不在乎,有气球猛然扎破的茫然和悲壮。她的刀是不会下去。
丫丫要了个孩子,取名小拉。是很好拉扯的意思。丫丫非常疼爱她。她的男人在厂里做工,电线断了落在水里,他用手去拾。当场被打死在地上,放在医院里躺了十二天,又活转回来。一条胳膊是废了。丫丫于是带着小拉来城里的姐姐家,替姐姐的孩子带孩子。
妈妈问她是不是还是吃药。她微微笑着,说前半辈子吃苦,后半辈子吃药。妈妈去外面催菜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大票子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死死塞在我的手心里。我死命不肯要,拧住身子往后靠。两人呈格斗的架势,我叫起妈妈来。妈妈慌忙过来,喝住她,丫丫!丫丫!你再这样我就不叫你来了!
那年我上了大学,丫丫姨是打了金戒指给我的。一向不喜欢黄金的我,好好收在盒子里面,搁得稳妥。
丫丫姨说下次会叫我和小拉见面。说要她学学我的开朗,和机灵。妈妈说我只是在偷懒时很狡猾罢了。一桌子的人笑起来。爸爸说起我军训的时候如何假装脚腱拉伤,如何趁排方阵之时溜下来,于是阅兵不用上阵,下大雨时躲在房内睡觉。我们笑着,丫丫也笑,可是她不在我们的光环之内。我甚至觉得她在这和乐融融的桌子上,陪着笑,捡几筷子硕大的虾和她没吃过的鲜辣的菜,简直是残忍。她一定在心里记挂着她瘦小的,因为例假疼痛难忍的女儿。
果然,中途她就要告辞了,执意要走。妈妈没有留她。晚上回来说起丫丫和小拉,妈妈说当年想过要借种给她。谁的种?我问。你爸爸啊,我和丫丫是最好的朋友。我叫起来,我爸爸可不是种猪啊!爸爸开始咳嗽,我们笑了。幸亏没有,否则后来会露陷的。那岂不是更像连续剧了,男人要闹了,孩子是孽债,我要多一个可怜巴巴的弟弟或者妹妹……不要!我大喊起来,那我不是要分一半零用钱给她!妈妈叫起来,你这孩子!
妈妈洗过澡就睡了,爸爸收拾明天要钓鱼的鱼食和各种渔竿。这时丫丫应该看过她的小拉,放心了。她一定把这个苦命的孩子当成自己来疼。她想改变这个孩子的命运,起码不能重复自己的。这是她余生的希望。
妈妈说,真想分一半幸福给丫丫。我想,我分一半给小拉吧。
我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