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邦妮
其实这个晚上她特别疲倦。刚结束一个长篇小说,神思枯竭。但,他的邀约,她不能拒绝。于是她去了,一个晚宴,众人的,没有名目的聚会。有新人来了,也有旧人将去,该是热闹的。傍晚时,她洗了一个澡。如果面目不能精致,起码,她必须洁净,还有精神。天知道,她已经二十八个小时没有睡了。
她去得很迟,走得却早。她不大认得这些人,饭菜都扎实,节目也多,谈笑晏晏。没有她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每样夹了些,饿得厉害。
他就在她的旁边,隔了几个位子。她常常去偷看他,也想徒劳地加入他们的谈话。她想和他身边的人交换位置,众人起哄,她强着脸争辩,于是并没有得逞。等到他和几个朋友短暂离席的时候,她觉得晚宴立刻空了。
她起身去和她的朋友聊天,朋友醉了,长发都没挽起来,妩媚得煞是好看。她回来的时候,却看见他坐在她的位置上,和别人聊天。她不知道,他看见她的位置空旷时的感觉。
一个冗长的宴会,中途换了几拨人。被迫生成的亲密,逐渐萌动的感觉,初发的感情,试探的姿势。在杯盘碗盏,家长里短以及桌布下面,如同暗流,缓缓流动。隔着许多人,许多事,许多言语和时间,她敏锐地伸出每一个触角,感触他。
他是冷淡的。他和许多女宾聊天喝酒,当然也和她,但是她感觉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宴会即将结束,她准备离席,她准备去爱他了,她预感,南极的冰山以一年三毫米的速度向我们移动,就像他。一个潜在的意象由低密度的光线暴露出来,这个过程,无疑是兴奋的,也挣扎,反复,受苦。改变和成长都和出生一样痛苦,爱情像思想一样经常伤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老得能够再爱一次,再失恋一次,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年轻得可以再哭一场,全心全意。
她觉得自己年轻也年老,善良也邪恶,不因欲望,而因占有的念头。但是,仍然活着啊,仍然能为一个男人,如此强烈地心跳,血流,呼吸急促。是的,无须爱,也能活下去。但是没有爱,人心该如何荒凉。
她准备去爱他了。他是她唯一经由爱慕灵魂而眷恋肉体的男人。她准备好去爱了,温情脉脉,守口如瓶。
她跟所有人道歉,告别,他隔着人们看她。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出来的时候,走下长长的楼梯,下雨了。芬芳温暖的雨。这是冬天,为何她坚持认为,这雨是温暖的呢?就像虹桥下的暖流。
他出来了,给了她他的雨伞。她握着雨伞,他曾经用手握住的伞柄,那一点点体温。在湿热的夜里握手,把别人认真当一回事是愉快的。
她回到家中,对着巨大的镜子看自己的脸庞。这是一张恋爱中的女人的脸。她时常在清晨审视自己的时候,感到陌生,她的灵魂飘在身躯上方,冷漠地注视。此时,她终于觉得亲近了。
然后她发现,镜子旁边的黑色有白纹理的大理石台子上,清晨插进的一支白色的花,此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