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邦妮
灵感这东西是我大一时读“艺术概论”论文的题目。老实说,我自己并没有真切感受到这种传奇性质东西的存在。像门捷列夫那样睡梦中写出了元素周期表,并且为未知元素留空的灵感;像郭沫若那样穿着木屐走在碎石子路上,禁不住躺下来,回家就诗如泉涌这样的灵感,迄今为止,从未在我身上发生过。
同样,一点文字也挤不出来,头脑就如同用指甲擀过的牙膏皮,恨不得拿榔头狠狠敲一敲的情况,在我也并不多见。只有一回,十九岁的夏天,我的老师跟我说,我的文字作为目前的状态已经可以了。也就是说,一直这样写下去,也不会有太大的进步。随机捕捉,表述无遗。我已写到这个地步,再写,就流于漂浮。老师认为我应该厚重,深刻,在瑰丽的树冠下扎下茁壮坚韧的树根。现在看,老师说得当然是完全正确。就是在那个时刻,我也未曾怀疑老师的话,否则,我不会那么困扰。十九岁,是我生命中最为艰难的一年。我勉强自己读了一堆大师的作品,买的是最好的烫金精装本,摆在书架上蔚为壮观。可是,我一丁点儿也没记住。以我的记忆力来说,不是我自夸,文字经过阅读,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几乎是不可能的。那年夏天,我的右手手指意外地割掉了一小块肉,疼得起初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近半年,我除了信,不写任何东西。就是那个时候,我维持了六年记日记的习惯也废弃了。
那时候我说不出的害怕。我失去了对纸和笔倾诉的欲望。整日我对着自己自言自语,却没有记录下来的想法。我惶恐,就如同醒来发现自己长的不再是之前的面孔。我仿佛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或者,我深爱的那一个自我。渐渐,我在寂寞中静静等待自己复原。我不想勉强自己写僵死的文字。等待某一个时刻,再也存留不住的水,满溢出来。
其实,那时我面临的问题,即是,写作,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庄重的作品,宏大的叙事,灵魂的姿态,或者什么。
我直到现在,才豁然开朗。写字对我来说,是如同呼吸的。
我不可能不写。
小时候读张承志《北庄的雪景》,有一个词印象最为深刻:“拒否。”我想,我的内心一定在顽强抵抗着一些东西,近乎恶劣地保护着一些东西,这些残存下来的碎片,就是此刻的我。就如同我小学时被一个体育老师当着所有学生,将足球砸到我头上之后,拒绝一切运动。我考数学一定会睡着,口水把考卷都打湿了。
当然,肯定有某些时刻,或者某种习惯比较适合自己写字。我喜欢清晨和夜晚,这时我写东西状态都不错。下午是我一天中最烦闷的时候,我连睡觉都会魇住,只能读一些娱乐的书,电影看不进去。写的时候,音乐是听的,当然不是交响乐。反复听同一支曲子。《SAY YES》,我怀疑我听过不下一万遍。《HEY JUDE》也是。过分丰富和动人的音乐,有强烈存在感和生命力的音乐,不适合在写作时听。
并不是恋爱中特别有灵感。那时候,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和此人守在一起,时时刻刻,哪里还想得到写字。也许因为我爱的能量特别强大,爆发起来特别可怕,废寝忘食是有的,通常会破坏我当时的生活状态,一切都被摧毁,停摆。(我认真想过,男人恐怕就是这样被我吓跑的。)
失恋的时候倒是特别想写字。无人可倾诉,无人能安慰,写出来多少好过一点。因此家中藏起来的这种日记,足足有一摞。许多纸张都被泪水打湿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看的文字,读的时候,我会重新陷入那种熟悉的绝望和孤独,伤口新鲜,仿佛从未离开过。
如果硬说什么时候最有灵感,那就是洗澡的时候。洗澡我能洗很久,也能五分钟解决问题。有时候,一天洗个三四回,也能半个月二十天,浑然不觉,连衣裳都不换的晃过去。但是,我洗澡的时候,一般都非常沉默,表情严肃,脑子里天马行空,思绪万千。每次看电影里美女洗澡的曼妙身姿,水雾和撩人举动,我都苦笑。我洗澡毫不香艳。
因不饮酒,我不知道酒精是否刺激灵感。据说,斗酒诗百篇是特例,并非常态。烟是抽的,但写字和读书时不抽。熬夜时不抽。紧张时不抽。估计这东西也不催化我灵感。
写字时不吃东西。写字时喜欢咬指甲。
我想,再也没有比和一个将写字作为乐趣,职业或者志向的人生活在一起更乏味的了。随时都会掏出纸和笔,陷入沉默。花很多时间读书,和死去的人交谈。花很多时间面对电脑屏幕,将自己的身体委屈在一个姿势,而不疲倦。一天大部分时间,不想和别人说话。
在《修女也疯狂》续集中,可爱的胡皮对学生说:“如果有一天,你早上起床的时候,心里只有你要写的东西,那你就是作家了。”
有谁能知道,面对一打干净美丽的纸,一支用熟的好笔,一张宽厚平展的书桌,一扇打开的外面有梧桐树叶的窗户,以及一个静谧的夜晚的心情。
就好比,知道情人在街角,吹着口哨,等待我换了衣裳去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