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峻
1914年之前，德国人发明了用来减肥的药片。用福科的话说，这是文明对健康的一种控制，也是生产、维修出更多合格人类的方法。但事实上，很多人反映它的减肥效果并不太好，倒是吃了以后兴奋莫名。接下来又有了更多的药，比如一种作为其他药物的原料出现的东西，它被少量生产，没人注意，但注意到的人却发现，这玩意和减肥药一样，歪打正着
，可以治疗忧郁症——你知道，人真的会得上这种病，不是情绪反常，不是神经脆弱，而是，经过临床研究得以确认的一种病。就像爱情主要靠多巴胺和催产素控制一样，这种可以让脑部大量释放血清素的玩意，也可以提高多巴胺之类暧昧玩意的分泌——这个意思就是，你不忧郁啦。
这种药的学名是，MDMA。
生意毕竟是生意，那家公司没有通过药片获得足够的利润，世人也毫不关心它的存在，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些并不忧郁的人吃了它，结果就跟上了天堂一样幸福，他们热泪盈眶地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4小时以后，他们会清醒过来，把这药片描述为魔鬼，或者天使带来的礼物。
当然，类似的药片仍然被改进、发明和销售着。到了70年代，终于有人开始研究它了。到了80年代，有人开始滥用它了。到了90年代，非法使用这种药片的人，形成了一个以电子舞曲、回归自然和集体狂欢为特征的亚文化。为它写书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包括哈佛教授、美国愤青偶像、世界上最早品尝迷幻药LSD的人之一(当然，是替政府做研究)，提莫西·李瑞。老头写了一本书，叫做《E的政治学》，因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管这东西叫“狂喜”(ecstasy)，简称E，或者E-Bomb。
现在你知道了，这玩意就是万恶的摇头丸。井冈山机场被扣事件中，传说中的可疑物品之一；中国的夜总会包厢例牌之一；北京上海跳舞文化被警方严密监控的元凶；电子音乐成为一代西方人生活方式的主要动力。1985年，美国在宣布大麻非法14年之后，宣布MDMA非法。进而是全世界多数有人使用它的国家，中国则更不用说。眼下，好象只有荷兰已经开禁，允许公开销售包括大麻和MDMA在内的各种软毒品。和各种治疗忧郁症、神经紧张、精神病的药物一样，MDMA对大脑产生影响，如果服用过量，或者长期，或者别的什么不对头，都会造成恶劣后果。嗑药比酗酒好的地方，可能仅仅是它不会导致斗殴。所以它总是非法的，所以它比忧郁症更让人头疼。
有一部电影，达伦诺夫斯基的《梦的安魂曲》，又叫《迷上瘾》。主人公的老妈为了上电视，要穿最漂亮的连衣裙，为了连衣裙而要减肥，为了减肥而过量嗑药，最后变成了形容枯槁的半疯。可见世界上没有吃药就能发生的好事，上帝不同意，所以你得付出代价。这个导演的前一部电影，《 》(数学符号“派”)，数学天才为了知道宇宙的秘密，不但忧郁，而且狂躁，每天疯狂工作，头痛欲裂，也只好过量吃药(不过不是MDMA，而是合法的精神类药物)。其结果是，吃药也不能减轻坏蛋的追杀和生理的痛苦，该天才于是把自己给弄弱智了。想想看，如果当年少年维特能够买到三脞酮、麻黄素之类的处方药，爱情和人生的悲剧恐怕也不会发生。最终的结果是，上帝一样会觉得不爽，维特被安排去坐办公室，过着更加悲惨的白领生活。
合法的药片，非法的药片，和我们的忧郁症搏斗了一个世纪。但是它没有赢。我认识的那个青春偶像，原来不过是爱读书爱思考，发病吃药，退了大学在家歇着，后来一不小心成了大腕，签了大公司，做宣传、装笑、应付记者和歌迷，不再有悠闲自在的生活，成天苦闷不堪，找而且找不到人生的意义。这种情况，吃药也没有用。除非他没有签约，除非他不想要“至少可以想去哪玩买张机票就走”的钱，除非他花了公司的高额制作费，心里丝毫不觉得有责任给人赚回来，除非他真的有种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还认识些别的人，著名愤青、著名行吟歌手、著名闲汉、著名有钱人，等等。不知道为什么上帝对他们不爽，天降忧郁症于斯人，在那些并不肮脏，甚至比一般人都要美好的心灵里播撒了痛苦。他们不爱跟人说话，不信任人也不想被人爱，他们无法完成新的工作，又对以前的生活感到厌倦，他们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不想和这个世界同流合污”，他们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逃避。回老家的回老家，换电话的换电话，吃药的吃药。吃片药可以顶4个小时，然后就累了，累了就睡了，一天又过去了。残酷的世界仍然在运转，这些孤独而善良的倒霉的人，却不得不躲得更远，躲开那些一吨药片也无法抗击的虚伪、暴力、悲剧或者空虚。
忧郁是一种奇怪的病，只有好人才会得。只有渴望更美好世界的人才有机会忧郁，如果喜欢思考生存的意义，则机会更多一筹。当然世界是无情的，有些人在温室里出生，只想着大海把沙漠染蓝，却没有能力抵抗温室外边的暴雨污泥，一见到人性的阴暗面，就决意再找个温室躲进去，一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圣人，就更加沮丧，连自杀都没有兴趣。这就是忧郁症，医生说的和我说的不一样，但恐怕是一回事。医生开药，我则建议他们去贫困山区做义工，风吹日晒，看你还有心思忧郁……
不过文明的意思，当然是要生活更加方便，做义工比较麻烦，所以人们还是喜欢嗑药。在我知道的一些夜生活场所，坐满了港台和本地的歌手、制作人，大腕出现的时候，通常天上会下雨掉药片，有些唱片公司的高层，办公室里就能找出上百颗。流行乐的圈子里，药片非常之普遍，但我们却从没有听到中国的流行歌曲出现过药片的颂歌——像西方那样，汗牛充栋，比如说，“快乐星期一”乐队给世界杯的英国队队歌，就拿药片开了个大玩笑——这说明在我们的流行音乐圈子是忧郁的，并且在用非法手段治疗忧郁的时候，连快感都被压抑起来，这就是做贼心虚的忧郁，而不是贼胆包天的快乐。有时候，还没有忧郁起来，就先买了些非法的屯着，找个理由嗑两片，根据生理反应，第三天保证你是忧郁的；要不就被逮起来，强制戒毒6个月，够你忧郁的——这才叫有病，恐怕没人这样打算的。我是说，忧郁无处不在，我们这样善良，既不卖假酒也不造核弹，铁石心肠的人让我们忧郁，命运也让我们忧郁。我们没种去改变生活，所以药片就变成了救命稻草。
说真的，这就是用光明的幻觉纠正忧郁的幻觉，也就是双重幻觉——亲爱的，欢迎回到真实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