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素是去年从戏校分来的老旦演员,性格豪爽,不拘小节。看见同分来的女孩子们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她就忍俊不禁。先是憋着不笑,实在憋不住了,索性咯咯地乐出了声。
“脸画得像颗虎皮蛋似的,有什么可笑的!”张慧芝小声骂她。
“二十岁的裴锦素一下子遇到了六十岁的裴锦素,我开心!我痛快!我想笑!我愿意笑!
哈!哈!哈!”裴锦素借机大笑了起来。
“你是笑裴锦素这三个字终于爬上节目单了吧?”有人揭发她。
“看出来了?”裴锦素一副厚颜无耻的表情。
“瞎子都看出来了!”
裴锦素干脆大声唱起来:“瑞雪纷飞,人欢笑,分衣分粮,庆翻身……”
“翻!翻!小心翻到沟里面去。”于静骂她。
“别那么酸不溜丢的,咱们团要上新戏了,有本事自己挣成个角儿站在台中间去。”
“上哪出戏?青衣戏还是花旦戏?”女孩子们来了情绪,七嘴八舌地问。
“这我可不知道。”裴锦素咂巴着嘴憧憬道:“要是上《杨门女将》就好了,佘太君非我莫属。”
“魏团长是你亲爹啊?”
“他不是我亲爹,也得从心里承认,我的嗓子是团里数一数二的好嗓子。”裴锦素回答得理直气壮。
“咱们团没有好老生,拿什么排新戏?”
裴锦素眼睛一翻:“谁说咱们团没有好老生?魏团长当年红透半边天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好像你听他唱过似的。”
“我妈和我爸听过。他们说,二十年前,魏笑天这三个字在牡丹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初我要是学老生就好了,省得现在天天混在丫环群里跑龙套。”有人叹息。
“那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你得有唱老生的本钱。”
“就你有本钱!”
裴锦素得意洋洋地笑,她用老旦的韵白说:“本钱么?丫头,来!来!来!老身让你开开眼哪……”
裴锦素站起来,凌空一个大跳。落地后,摆了个潇洒的造型,放开声音唱起来:“穿林海,跨雪原……”她的嗓音高亢激越,极具穿透力。
正在喝茶的老琴师脑袋下意识地随着杨子荣的唱腔摇晃起来,他摇着觉得不解气,索性一把抄起身边的京胡,摇头晃脑地使劲拉起来。
裴锦素眼睛不眨地把高音拔了上去:“气冲霄汉……”
女孩子们鼓掌、跺脚、尖声叫好。走廊里传来团里当红青衣李雪芬一声清脆的叫板,乱纷纷的化装室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裴锦素伸了下舌头悄悄地坐回到椅子上去。
柳如云像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全神贯注地化着装。她用尖尖的指尖顶住自己的眼角,把眼角吊向太阳穴的斜上方,勒头贴片。
化好了装的李雪芬,身着水衣,从单人化装室里慢慢地走出来。值日打开水回来的筱燕秋被李雪芬的气势镇住了。她站住脚看着李雪芬,眼睛里面全都是羡慕。李雪芬的眼睛像拉着帷幕的戏台,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她抬着下颏,压着步子稳稳地从筱燕秋的身边走过去。带过去一阵飘着油彩气味的风。李雪芬款款地走到服装架前,她咳嗽了一声。钱双喜急忙迎了上来。
“钱师傅,这鞋怎么不跟脚啊?”
钱双喜猫腰看她的脚:“我给您换双新的去。”
李雪芬嘬了下牙花子,好像不跟脚的不光是鞋,还有牙。钱双喜赔着小心给她穿好了鞋,又把戏装一件一件地给她穿好。李雪芬提着裙摆四下找着毛病,没看到什么不顺眼的地方她才抬起了头。跟班的把小泥壶递过来,李雪芬翘着兰花指,仔仔细细地润了遍喉咙,试了下嗓子:“咿……呀……”
筱燕秋看见李雪芬手里面的泥壶,想起来自己值日的任务。她慌慌张张地往化装室跑,差点儿撞着范老爷子。
老爷子吆喝了一嗓子:“没规矩是不是?”
筱燕秋赔着笑脸放慢了脚步。今天是筱燕秋第一次值日,她干得很认真,她知道值日当中第一重要的是水。这一项要是没做好,演员叫起水来就有你好看的了。筱燕秋举着茶壶,给化装台上的每一个杯子里面倒满了水。倒到柳如云面前的时候,她看见桌子上面没有水杯。她想这位老师可能是忘记了带杯子。筱燕秋拿过来自己的水杯,烫了一遍,倒满了水恭恭敬敬放在柳如云的面前。柳如云抬起头,看着筱燕秋,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瞳孔中央有一小点灼灼发光的异常的亮点,似能一直照到人的心底里面去。
柳如云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拿走。”
“什么?”筱燕秋没听清楚。
“我叫你拿走!”柳如云提高了声音。
筱燕秋的脸一下红过了头,紫了,紫得像一颗熟透了的紫葡萄,手指一弹,浆汁都能喷出来;随后血液就都流到别的地方去了,她脑袋木木的,里面一片空白。
柳如云垂着眼皮从口袋里面掏出钥匙,打开身边人造革包上的小锁,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来套在织锦缎套子里面的水杯,放在桌子上。筱燕秋马上原谅了她刚才的所作所为。这是个有洁癖的女人,有洁癖的女人是从来不动别人用过的东西的,更何况是喝水用的杯子。筱燕秋忐忑不安了,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她赶紧拎起水壶准备往她的杯子里面倒水。
“别动!”柳如云扑过去,双手紧紧地捂在杯口上。
筱燕秋手一抖,水从壶嘴里面刚探出头又急忙缩了回去。柳如云冷着脸走出化装室。
筱燕秋蒙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她低着头沮丧地站在那里,地上扔着
一些沾了油彩的棉花和纸屑。这些东西分散了筱燕秋的注意力。她拿了把扫帚开始扫地。十九岁的心阴得快,晴得也快。筱燕秋忘了生气的事,很快就干进去了。她把桌子上面的脏东西划拉到地上,扫到一边,拿过簸箕,撮了垃圾往外走。
耳边一声尖叫:“站住!”
筱燕秋回头看。
“谁让你动我的水?”柳如云的兰花指戳在她的鼻子尖上。
筱燕秋的心吓得“扑通”“扑通”地乱跳,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我没有……”
“你没有?我的杯子的把儿本来朝左,你没动,它怎么朝右了?”
筱燕秋努力地回想着,她想起来了,慌忙说:“是不是我怕碰打了,往里面挪了一下?”
“想喝我的水?”柳如云瞪着眼睛看着筱燕秋,她眼神里面的美,叫筱燕秋脊柱发凉。
“没有……我……”
“啪”的一声,柳如云把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你倒想喝!你熬到我这戏份上了吗?”
筱燕秋惊呆了:“你……我……”
“你什么?我什么?”
筱燕秋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可怜巴巴求助地看着四周。人们都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说话,屋子里面静得快叫人窒息了。
“怎么了?怎么了?”演员队长王国祥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筱燕秋的眼泪涌了上来。王国祥看看柳如云,又看看筱燕秋,再看看地上的碎杯子,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化装去,快化装去。”王国祥往外推筱燕秋。
筱燕秋固执地站在那里,她要讨个说法。王国祥不给她说法,只是一个劲地抢她手里的扫帚,筱燕秋死死揪着不给他。两个人纠缠了一会儿,王国祥把扫帚抢过去了。筱燕秋两手空空,鼻子一酸,眼泪劈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从厕所回来的裴锦素看到了这一幕,生拉硬拽地把她拉走了。
“别理她!这老妖精就这德性!”裴锦素劝筱燕秋。
“招她了?还是惹她了?她凭什么这样对我?”筱燕秋垂泪。
“她这人眼里除了自己根本就没有你我之分,不是对你,她对谁都这样。记住,以后离这老东西远点。别看她像个鬼婆似的整天闹妖,五十年代她可是戏剧舞台上最著名的美人呢。
你知道咱们团的《奔月》吧?”
“知道。”
“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嫦娥。”
“她?……”筱燕秋吃了一惊。
“只可惜这个嫦娥还没来得及舒广袖,就从天上摔下来了。公演前一位领导看了内部演出很不高兴,就说:‘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亮上跑?’这句话把剧团领导的眼睛都吓绿了,《奔月》当即下马。柳如云一急,嗓子倒了。她一口咬定有人嫉妒,下药毁了她的嗓子。她从此不吃别人给的东西,更不喝别人倒的水。”
筱燕秋扭头看柳如云。此刻她一点儿都不生这个老女人的气了,一个从天上摔到了地上的人不值得同情吗?
“她这么大岁数了,就这么跟我们一起跑宫女?”筱燕秋问裴锦素。
“团里倒是想安排她到别的单位去工作,可是她不去,她说她的命就在戏台上,离开戏台就是要她的命。她没人缘,就是魏团长护着她。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这个柳如云是咱们团的一景。”裴锦素一脸诡秘。
“《三岔口》候场啦!《贵妃醉酒》准备!”舞台监督大声喊。
台上的锣鼓点由疏到密地敲了起来,越敲越紧。表演《三岔口》的师兄弟站在侧幕条子旁边,劲儿也越叫越紧。范老爷子站在对面的台口上,手摇扇子,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他心知肚明,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戏台上师兄弟俩前空翻,后空翻,徒手夺刀,使尽了浑身解数。观众席里人声鼎沸,传来阵阵的掌声和叫好声。师兄和师弟俩人的一招一式中暗藏着重重杀机。师兄仿佛失手,一刀劈在师弟的额头上。师弟被劈得眼冒金星,差点摔倒。他原地转了一圈,稳住脚步,大鹏展翅亮相。观众热烈鼓掌。师弟不动声色飞起一脚,踢在师兄的屁股上。师兄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摔出去,趴在戏台上滑出去很远,紧跟着又一个鹞子翻身蹦起来。观众以为是戏里的情节,大声叫好。两人越打越精彩。观众大声叫好,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这俩王八蛋小子!”范老爷子站在台口嘿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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