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是一本童话,也可以不是一本童话;是一个寓言,也可以不是一个寓言。它是什么都不重要,如果你要为它的属性争辩得面红耳赤的话,你就落入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寓言”之中,变成那个誓言只关心重要事情的“商人”,所谓“重要事情”在小王子的字典里是有点讽刺性的,比如:
如果你对大人说:“我看到一栋漂亮的房子,它是用玫瑰花砖砌起来的,窗口有天竺葵,屋顶上还有白鸽。”他们一定没办法想象那间房子的样子,你得说:“我看到一栋价值两万美金的房子。”他们一定会说:“那栋房子铁定是美呆了。”
我想圣埃克絮佩里一直是个孩子,在他心里,在法国人眼里,在全世界看《小王子》的人的灵魂里,他就是那个小王子,不肯长大,永远不会长大。他在44岁那年的7月31日早晨,驾着飞机离开科西嘉岛,从此不见踪影,50年来所有小王子的读者,无不在悲伤之余发挥想象力,认为他跟小王子一样,你永远找不到他的尸体,他会回到他的星星上,在夜晚,你仰头看星空,会看到5亿小铃铛,他就在其中的一颗星上,因为有他,所有的星星都变得有意义。
《小王子》在全世界拥有可怕的读者群,不过圣埃克絮佩里一定希望我们不要太关心,否则我们又会变成只对数目有兴趣的、第四个星球上面的商人。
让我们来关心故事本身。
《小王子》是一个很好看、很动人、很适合孩子看的故事(不管是现实的孩子或心灵的孩子),也很适合大多数已变成有点无趣的大人的人。
当你看一本书的时候,你可以变成一个再创造者,这就是一本好书了。如果不论你的教育程度、职业、年龄、性别和国籍、人种,都可以会心微笑,用自己的方法去读它,那更是一本动人的超级好书了。《小王子》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第一次看《小王子》时,我12岁,正处于怀疑自己在世界上完全不被了解的年龄,我的国中一年级国文老师送我《小王子》,让我发现了生命的一个出口。故事啊,多么美妙的天籁,在我心中,做一个说故事的人,变成一种神圣的职业。我也不再怀疑,为什么“大人”们不了解我呢,为什么“大人”们了解事情的方式,和观看世界的角度,和我完全不一样呢。我依然质疑,但我可以想象自己在地球旅行,不时和小王子交换一个知己的微笑。那时的小王子,对我来说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后来我变成了一个“大人”——长大了的人,我忽然发现自己又从《小王子》中读到了新的东西。看哪,我旁边的世界,充满其他“大人”(再也不心怀天真、不可爱的人)的世界,就像小王子所造访过的小行星上的人一样!有些人像穿着貂皮,孤独地坐在自己的星球上的国王,只想“理性”地下命令控制一切;有些人(其实我们都是)像“自负的人”,只爱被仰慕,除了赞美什么也听不见;有些人像酒鬼,自暴自弃只为想忘记自己的自暴自弃;有些人像“商人”,只为账面数字忙个半死,想占有再占有,却对他们的占有物毫无了解;有些人遵守“规律”如同点灯人,不知自己为谁而忙,为何而忙;有些人是写大部头书的地理学家,只关心死的东西,对有生命的一切一点也不感兴趣。这时候,小王子是我愤世嫉俗的朋友。
后来,我又在《小王子》中读到了生命的矛盾律。
——国王说,我相信我的星球有一只爱叫的老鼠,我偶尔判它死刑,那么它的生杀大权就操在你手里,但每一回你都得饶它,因为它是我们仅有的犯人。
——自负先生说,仰慕我吧,我认为我是这星球上最俊美、最考究、最有钱、最聪明的人;虽然,星球上只有我一个人。
——“你为什么喝酒呢?”小王子问酒鬼。“喝酒可以遗忘!”酒鬼说。“忘记什么?”“忘记我的羞耻!”“你有什么羞耻?”“喝酒就是我的羞耻!”大人总是矛盾的。小王子也是矛盾的。他爱他的玫瑰花却又不知怎么爱她,他离开她但又想念她;玫瑰花也是矛盾的,她爱他、依靠他,却折磨他;狐狸是矛盾的,它要小王子驯养它,但又在他离开时舍不得他……
爱总是矛盾的,圣埃克絮佩里的矛盾是所有人的矛盾。
这时,小王子是一个有同情心的天使。
后来,当我的弟弟离开这个世界,无助的时候,我翻开《小王子》,读到“你知道太远了。我不能带这个身体走,太重了……”的时候,我也把自己交给悲伤,每一个像铃铛一样的星星,也都化成了泪水。我只能祈祷着,小王子在其他的星球,有更可爱的旅程,像圣埃克絮佩里所坚信的,离开是一个旅程的新开始,是一种出发,是另一个飞翔的开始。(作者阅读的是台湾译本,引用的原文可能与内地译本不尽相同。——编者) 作者:吴淡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