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女，今年32岁，已婚。曾经的陈年旧事，使她痛苦不堪，20年前侵犯她的，竟是那个给她生命的男人……

　　阿莱手记

　　我可以写吗？可以写吗？可以写吗？

　　我的眼睛越过王琳，盯着窗外一棵孤独而不知名的树，反复问着自己。

　　这也是第一次，我对于自己的采访，对于父亲这个词的定义，产生了动摇。

　　我曾经以为倾诉是人们获得宁静的最好方式，可是今天，当王琳一点点把过去从记忆里拽出来，当她无法自抑地为之颤抖和唏嘘，当她突然停顿下来闭上眼睛不言不语，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残忍。

　　我怎么可以捧着几大页采访记录扬长而去，却留下在噩梦中无力醒来的王琳？

　　她需要的不是复制和倾诉，而是删除和遗忘。

　　于是我无数次打断她的话，我说王琳我们停下来好不好，喝点儿东西，我们可以随便聊点儿别的……

　　她问阿莱我能喝一点茶吗？我想要一杯苦丁茶。

　　服务小姐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于是她说：“那好吧，随便什么都行，味道越苦越好。”

　　“天气冷，我们还是喝红茶吧。”我小心地替她做了主，或许对于她，因为心里的苦涩，喝什么都是一样的滋味。

　　我把一块方糖轻轻放进她的杯子，看着滚热的水在眨眼之间把白色的晶体溶化，我突然有一种奇妙的冲动，如果人生也是这么简单多好，我尽可以把一大桶方糖溶入王琳的生命里，让浓缩的甜去化解她心中难言的苦涩。

　　为了缓解激动的情绪，王琳燃起了一支烟，那是一种只有男人才抽的牌子。

　　她熟练地摸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火、熟练地把烟蒂拧灭，然后再熟练地“啪”地一声把第二支烟点燃。

　　我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

　　她说是1994年，第二次恋爱失败的时候。

　　往事不堪回首

　　事情过去已经20年了。

　　每次看你的文章，都会有一种想给你打电话的冲动。可是我都忍住了。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书上不是说，一切都会过去吗？那为什么听到你声音的那一刻，我竟然一下子泪流满面？只是我以为，我以为我真的可以遗忘，只是我的想像。

　　想当年自己那么小，究竟一切是怎么开始的？都不知道。一直到19岁啊，整整8年，就是一天天数，也要数上好一会儿。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从小和奶奶住在一起，10岁以后才回家和父母住。记忆里爸爸总是忙忙碌碌的，有时在外地工作，有时到各处去讲学。妈妈是棉纺厂工人，每天三班倒，再到后来上夜班就变成很经常的事。

　　那年冬天，外面下着雪。

　　妈妈又去上夜班了。家里只有我和爸爸。

　　当时家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煤球炉子，到了晚上也就灭了。不到前半夜，我就被冻醒了。爸爸说，小琳你要是冷，就和爸爸睡一起吧，不要冻坏了，明天还要上学呢……是的，那天他就是这么说的。后来大概是爸爸把我抱到大床上，盖上他的被子。他的被子真的好暖和，我马上就再次睡熟。直到我在睡意朦胧中突然惊醒，我发现爸爸的手就在我身上，他的脸红红的，我叫了一声爸爸，看到我醒来，他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心里想，爸爸今天怎么了？……

　　从那以后，只要是妈妈不在家的日子，就是我最害怕，也最难熬的日子。我的单纯和无知，使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面对爸爸的时候，本能的羞耻感却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每天晚上，我都会早早回到自己的小屋，拼命把门从里面反锁上，或者用椅子顶住，然后躲在墙角围着被子缩成一团，根本不敢睡。眼睛一直盯着门，直到盯出眼泪都不敢眨一眨。只要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的心就开始狂跳，吓哭了，再紧张地把眼泪擦掉，惟恐被别人看到。

　　这样的夜晚不知有多少个，每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被褥都是湿的。因为紧张，出了一夜的汗，手脚都是软的。只有看到小屋的门安然无恙，我才知道又躲过了一天。

　　我好几次想对妈妈说，妈妈，让我还回奶奶家吧，或者，你不要上夜班了，我害怕。每次话到嘴边，爸爸从旁边经过，我的话就立刻咽了回去，爸爸说过，不许告诉妈妈，一个字也不许说。

　　妈妈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她怎么会知道呢？即使她像人家的妈妈一样心细，又怎么能想到啊？

　　我自卑啊，我觉得自己很脏

　　就这样，我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种日子，整整守了8年。

　　我一点点大了，明白了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可是我心里的阴暗，却更深了。

　　在人前，爸爸是这么德高望重，谁都很尊重他，包括妈妈，看他的眼神都是那么崇拜。只有我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他亲手毁掉了自己女儿的一生。

　　有一次他到外地去开会，心脏病犯了，我心里真的很轻松。如果他就这么走了，我不会为他流一滴泪，甚至连尸首我都不要见到。

　　真的，我一直是一个很懦弱的人，许多和我相处久的人都觉得我不可思议，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能忍下来。其实他们不明白，有了这一层，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呢？

　　我曾经谈过两次恋爱，但都失败了。和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卑极了，更羞于开口。我并不是不渴望爱情，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尽管我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资格。有时看到报纸上登那些被继父、养父强暴的女孩有多屈辱，我就想，那我呢？那个害我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能怎么办？真的，她们还可以说出来，可以通过惩罚那个恶人而脱离苦海，开始全新的生活。可是我不能，我现在已经不洁，如果再把自己的父亲搞得身败名裂，那我就是不孝。一个不洁不孝的女人，真的是连她们都不如。

　　反正我已经是毁了。毁得彻彻底底。

　　我现在的丈夫很穷，也很胖，却不是坏人。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我想，我们之所以会结婚，就是因为两个人全没有人可以接受的缘故。反正我必须要从那个家出来，他也需要一个女人，就是这么简单。他说我不正常、性冷淡、我无话可说。

　　不是对他，对于任何男人，即使他再高大英俊，给我的感觉，也只有恶心和肮脏。

　　女儿生出来的时候，我哭了

　　其实，哪个女孩会不憧憬爱情呢？

　　我也有过中意的男生。可是每当我们感情深入的时候，人家对我的亲密举动，我就会觉得恶心。我有时也看言情剧，看那些男男女女相亲相爱的画面。但是我只喜欢看他们拉手什么的，再往下就演，哪怕是暗示，我都会觉得脏。我记得上中学时周润发在《上海滩》里演许文强，还有春节晚会上的费翔，那几乎是全国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总想，他就是再高大英俊，也还是……我接受不了。

　　真的，他毁了我的一生。毁了一个女孩最纯真最美好的一切。对异性的向往，羞涩的约会，美妙的初夜，以及做女人的优越和权利。这一切全部葬送在一个个罪恶的夜里，罪恶的无法冲刷的夜里。

　　1997年，女儿出生了，我记得护士第一次把她交给我的时候，看到她漂亮的小脸，我哭了。因为太爱，所以恐惧。不是我不想保护她，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母亲，如何去保护她的女儿呢？我所能做到的就是从小教育她，除了妈妈以外，不要让任何人碰你的身体，就连爸爸和姥爷也不行。我真的在意极了。我这样的生命有一个就够了，千万不要再有第二个。

　　有时看着爸爸，我的心情就会变得特别复杂。他已经是60岁的人了，像所有的老人一样，身体一直不好。他总是讨好地看着我，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天下最好的父亲。

　　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上，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我希望我今天说出来可以获得解脱，我真的想放下，这个包袱太苦了，又大、又沉、又湿、又粘。

　　以前闹自杀，一心要结束这肮脏的生命。是他发现了我。等我抢救过来的时候，他和妈妈在床边站着，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充满关切。我把脸背过去，不让妈妈看到自己的眼泪，为什么天使和魔鬼常常是一体？

　　我应该恨他吗？我不知道。我知道对他的恨并不能拯救我。我只是想活在阳光下，可以简单地笑，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再死抱着过去不放而惩罚自己。可是这一切看起来却那么难。你提到了孩子，是的，孩子，她是我惟一强迫自己健康生活下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