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男，29岁，已婚。原本是出租司机，半年前因遇到两名劫车犯，不幸将左脸和右腕砍伤，这一切无异于雪上加霜。程子无奈之下只好用卖掉车子的钱还清了住院费，在家养伤，并一心等候妻子回来。妻子小华，今年27岁，无业，去年因为偷了人家一只手机，被判劳教一年，现正在某劳教大队接受劳动改造，今年12月底将被解除劳动教养。

　　阿莱手记

　　程子的家在郊区。

　　那天一大早，他坐了很远的车到报社来见我。

　　从电话里得知，程子的脸在不久前受过刀伤，因为突遭抢劫整整缝了18针。

　　他形容自己，是一个被毁容的人。

　　因为这句话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所以当程子从接待室的椅子上高高大大站起来的时候，我一时间还真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程子比我想象中要英俊。

　　眉毛又黑又浓，只是笑的时候有一点牵强。

　　他指着横贯在左脸上的一条细长刀疤对我解释说，都是这个的缘故，尽管伤口已经不疼了，可是因为当时刀口太深，砍断了好几根神经线，所以直到现在说话、笑还会受影响，吃饭的时候也会抑制不住的流口水。

　　“那时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废了，至少半边脸肌肉萎缩。”这个朴实厚道的男人垂下了眼帘，“不过现在已经强多了，你要是搁在几个月以前见我，那才叫遭罪呢，我这半边脸是不能动的，连话都说不了，更甭提吃饭了。”

　　我仔细打量程子自称好多了的伤口，无言地递给他一杯水。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家里不缺吃不缺喝的，为什么要去拿人家的手机呢？

　　我不懂电视里说的那些爱不爱的，我只知道小华喜欢我，跟了我，我就会对她负责，而且一准儿是一辈子。

　　在我30岁生日之前，小华终于可以回家了。

　　人说祸不单行。

　　小华出事以后，我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不开车了。一是因为半年前被抢劫的事，左脸和右手各被菜刀砍出一条大口子；还有就是我开车的时候老是情不自禁想别的，心思不整嘛。况且司机和别的职业不一样，最忌讳的就是开车走神，像这样下去出事也是早晚的，索性我就把车卖了。一来可以把欠医院的医药费还上，二来在家也歇歇，调整调整心思。

　　从出事到现在，我整个人都懵了，根本来不及想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我程子怎么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事情真的是发生得太突然了。

　　小华出事是在去年的12月初，当时正是冬天，天挺冷的。我跑活儿跑晚了，回家时小华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人家和我约好6点到一个地方去接人，于是我早早地就出车了，当时小华还睡着呢。记得临走时我还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别看她二十几岁的人了，有时就跟个孩子一样不会照顾自己。然后我就出门了。那时多好啊，什么也不用想，只想着每天多挣点钱，挣了钱往家里的抽屉一放，心里倍儿塌实。

　　结果我整整在外面跑了一天，直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人不在，到她打工的地方一问，才知道小华早晨一上班就被警察带走了，老板说她偷了人家的手机。

　　当时我不信哪。我想好好的人怎么就给带走了呢？我的老婆我知道，虽说是贪玩儿一点，但绝不会拿人家东西的。何况家里有吃有喝，生活也说得过去，她不至于呀？于是我就和人家争辩，心里急坏了，我是一点都没往坏处想，一点都没怀疑她。可是看门的说，如果她没拿，谁也冤枉不了她，白天她都已经承认了，手机交出来的时候，连新的电话卡都买好了。怎么会不是她呢？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当时我的感觉，真的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丢人哪，阿莱。这事丢人哪。

　　这么多年在这个门口儿，老老少少谁不说我程子人好，可是媳妇啊，你算是给我丢大人了。不仅是我，还有我爸我妈我弟，今后在街坊旧邻面前进进出出的，怎么抬得起头来？小华小华，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多这么一个手机真的就这么重要？挂在脖子上就这么好看吗？

　　（程子显然有一点激动。

　　这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可以受穷受苦受累，却受不起别人的指指点点。

　　他喝了一口水，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拼命地搓。）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弟都不理我了。本来我们哥俩儿的感情特别好，我弟和我不一样，人聪明，从小就是读书的苗子，同样的父母，我初中毕业，可我弟考上的却是全北京甚至全国最好的大学。他现在人在南方，在那边还买了房子。他说哥，别怪我说你，你就是太宠嫂子了，她整天就知道惹祸，从来也为你着想过，这回祸闯大了，真不明白哥你当初怎么会这么糊涂。听我弟这么数落我，我心里比谁都难过。从小到大，不管他多聪明，见过什么大世面，对我这个大哥，一直都很尊重。可是今天，他却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知道，他是嫌他哥给他丢人了。

　　说到这儿我还有一点内疚。其实早在出事之前，小华就一直吵吵着要买一个手机。我总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家，成天又没什么事，白天在饭馆打工，我就在门口拉活儿，要手机干嘛？我还说实在不行你把我这个手机拿走，这也是我弟买了新的之后替换下来的，你要用就拿去。结果小华嫌这个手机不好看，她指着电视里的广告说，我要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

　　真的阿莱，自从小华嫁给我，怎么花钱买衣服我都没拦着过她，就是这件事我没答应，没给她买。

　　结果她偏偏就是因为这个捅的娄子。

　　我要是知道她会去偷，那不管她要什么，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得给她买回家来，怎么说也不能琢磨这个法啊？

　　哎，现在说什么也是晚了。

　　小华刚劳教那会儿，自己也是哭。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刚到那儿，很多地方都不适应。从里面开出单子来，要这儿要那儿的，什么洗头水，洗面奶的。今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她说她想吃生日蛋糕和巧克力，我都给她办到了。就连我出事的那个月，我也没忘了去看她，在见到她之前，愣是把脸上的药布给拆了，为的就是不让小华担心。

　　朋友说，我看你们小华不像是去劳教，倒像是有功了。程子你想想，如果事情换个角度，换成出事劳教的是你，你们小华会不嫌弃你吗？他们话里的意思我懂。可是她已经到这步了，让我能怎么办呢？

　　难道真的和她离婚，抛下她不管吗？小华本身命挺苦的，劳教都快一年了，她的爸爸妈妈愣是一次也没去看过她，反而是我的父母去了几次。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有气管炎。小时候家里穷，长大后父母拿了人家7000块钱的彩礼把她卖给一个瘸子做老婆。

　　对，没错。我不是她第一个老公。开始时我也不知道。小华怕我不答应，这件事一直瞒着我。直到登记那天拿出户口本我才知道原来她是离过婚的。我也生气，可婚还是不能不结吧？阿莱，不瞒你说，当时我们虽然没有正式结婚，但已经有夫妻之实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对人家女孩负责了。我总不能真丢下她不管，那简直不像一个男人做出来的事。

　　这也是我弟觉得我做事草率的地方。

　　他一直在外面上学，父母跟前差不多就我一个人守着。我要开车，弟弟要上学，妈又中风了，所以家里一直也没什么积蓄。就是有一点钱，也都放在这个车上了。所以关于个人生活上的事，我几乎就没去考虑。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上的小华。她连坐了三天我的车。然后大大方方地毛遂自荐，我们就好上了。

　　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

　　第一次到我家去做客，当天晚上就没有走，第二天我们就去登了记。登记之前我对小华说，你都看到了，虽然我有一辆车，但都是大家凑钱买的。我根本不是什么有钱人。如果你跟了我，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保证会实心实意地待你，普普通通的日子，一样可以过得有资有味，甜甜蜜蜜。当时人家小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说自己的家在农村，现在还是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所以也没有过高要求，她说我长得好，喜欢我，而我又能给她一个稳定的家，她已经很知足了。

　　前后不过一个月左右，小华就顺理成章成了我的媳妇。

　　那时的她不像现在这样，这也是我后来为什么特别迁就她的原因，我总觉得结婚的时候对不起她，没有一个象样的婚礼，总想着今后誊出手来一定补给她。

　　她在这方面从没提过，虽然她今天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可我还是想说，小华的本质挺好的，她不坏。

　　结婚以后，我们和我妈住一起。小华想要个孩子，问我的意思，我说那有什么商量的？有就要呗。结果过了一段日子，小华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小华显然不高兴了，她说程子你别再是不会生吧？你必须去医院检查。那几天她一直和我吵吵这事，我被她弄烦了，只好赔着她去。结果到医院一查，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反而是她，先天的子宫畸形，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这是小华说什么也想不到的结果。

　　我心里也挺别扭的。可别扭归别扭，日子还是一样得过。小华自知理亏，那几天才终于不闹了，乖乖地帮我妈做饭。关于这件事我不想瞒我妈，就和妈说了，没想到妈听完之后出奇的镇静，她说程子，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小华整天疯疯癫癫的，就是当妈了，我看她也教育不好孩子。何况看你们俩的情况，整天地吵，孩子就是跟着你们也是受罪。

　　阿莱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还有两个月的光景，人就该出来了。上个月我去看她的时候，看到她都胖了，正在里面学美容美发，出来以后准备自食其力。反而是我，谁看到我都说比以前瘦多了。本来嘛。如果有辙的话，谁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呢？我只盼着小华回来的时候，真的已经懂事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任性虚荣，更像一个妻子，而不是孩子。不是孩子。

　　只要小华心里有我，有这个家，我再找到一个应聘司机的活儿，这个破碎的家就又可以完整了。

　　就是大家不理解，今后没有孩子，我也认了。

　　阿莱有话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次与程子谈话的感觉。

　　他完全打乱了我的初衷。

　　他使我惊讶。

　　我记得在采访之前，自己原本是想通过程子与小华的故事，告诉一些社会上和小华一样年轻的女孩子们，千万不要为了贪图一时的享受与虚荣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且要学会体谅父母或丈夫的苦衷。

　　因为我不敢保证有多少人会有小华的好运气，可以有程子这样的好丈夫始终如一地守候在妻子身边。

　　可是在听了程子的叙述之后，我忽然对一些东西产生了动摇。

　　所谓的教育、素质，到底教会了我们什么？

　　为什么一个像程子这样只读过初中，不懂得把爱情誓言说得天花烂坠的普通男子，却懂得用他宽大的男人的心胸无数次原谅并接纳一个只和他谈了一个月恋爱、离过婚、说过谎、闹过自杀、不能生育、甚至还被劳教过的妻子呢？

　　我不知道。

　　我说程子你是不是特别深地爱着小华？

　　程子似乎有点为难，他说爱是爱吧，可是没有电视剧里说的这么邪乎，谁没谁就活不了。可小华不是别人哪，她是我老婆，只要她在我身边一天，我就会对她好一天，这不是应该的吗？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不需要。当然不需要。

　　这就是程子心里最朴素的念头。对爱情最朴素的承诺。做男人最朴素的责任。

　　在程子面前，我这个自以为读过一些书，懂得一些道理的人，今天无话可说。

　　程子让我肃然起敬。

　　翻开小华在劳教大队里所写的日记，里面满是小华亲手抄录的程子写给她的信，还有细心剪下的当天的邮票，随时随地的感受，漂亮的圆珠笔插图，半本的歌词，名人名言等等。拿到这个本子的一刻，我会以为它的主人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向往的纯洁的中学生，而不是一个大墙里的，因偷盗被劳教的生命。

　　这中间的差别在哪儿？

　　程子告诉我说，小华所在的大队环境特别好，队长们也很和蔼，可是我心里却想，那里就是再好，却依然是一个笼子。人为什么要做错事，一定要把自己关到笼子里去呢？为什么一定让自己变成必须要人看守、才能不危害社会的人呢？

　　小华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到--我想家。

　　看到这三个字，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谁？是为了大墙外翘首期盼的程子？还是大墙内心情复杂的小华？

　　小华的本子上盛开着一大束美丽的蔷薇花，在花的左上角，是一行小字：亲爱的程，下面的日记就交给你去写了，当你写满这个本子的时候，你的小华就可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