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总是喜欢以固定的方式停留在过去的某一时刻，然后任岁月的尘沙将它轻轻淹没。每一段往事看上去都极为相似，因为它们正在为灰尘和雪花所覆盖。那是一种无法拭去的心情，只有你我知道其中的隐痛。

　　所以除了感恩之外，我们还要学会的，是宽恕与遗忘--

　　——芬，女，48岁，已婚，有一女，其他资料隐去。

　　芬给阿莱的信

　　阿莱：

　　你好！俗话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可直到今天，深留在我心中的烙印始终困扰着我，挥之不去……

　　在我18岁那年，母亲因一场大病丢下我们三个孩子撒手而去。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人生的生离死别，可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个不幸故事的开始。

　　一天夜里，一个魔爪伸向了我，我拼命拼命挣扎，用尽全部力量保持了自己的清白。随之而来，我的世界如同天崩地裂般，我万念俱灰，没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因为那个人正是我的亲生父亲。阿莱，你说，现在我不孝敬他，是我的错吗？

　　请您见到这封邮件后，尽快给我答复。

　　芬

　　阿莱手记

　　芬是那种一望而知的幸福女人。

　　当她穿着合体的浅色套裙，戴着晶莹的胸花站在我面前的时候。

　　她甚至是时尚的，她的太阳镜、皮包以及手中精致的折扇都证明了这一点。

　　可能是天气的缘故，芬很热。

　　坐定之后，她一直在不停地摇着手中的扇子。

　　“你说，我是不是快到更年期了？”她问。

　　因为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所以我没有应声。

　　我喜欢看到幸福留在人身上的痕迹，但是芬并不快乐。

　　她一直停留在过去一个梦里，醒与不醒，都无法得到解脱。

　　只为她不肯原谅自己。

　　在那个罪恶的夜晚之后，芬把自己也看得罪恶。

　　她是心囚。

　　心囚无法越狱。

　　因为看守，都是自己。

　　其实每个人的身体又何偿不是一个监牢？

　　每天被各种各样的欲望捆住手脚--想得的得不到，想丢的丢不了；你羡慕我，我羡慕他。

　　于是在长长的一生里，我用左手给自己松绑，再用右手把自己缠进去。

　　母亲去世之后，我才知道天塌了是怎样的滋味

　　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往事，想想就像是发生在上辈子一样。

　　那时候每家孩子都很多，我家兄弟姐妹三个，我行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因为我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妈妈格外疼我。那时对爸爸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他每天都要去上班，下班后又喜欢喝一点酒，喝醉之后不是打人就是睡觉，所以我们都有点儿怕他。但是因为有妈妈的缘故，我觉得我们家还是幸福的。

　　16岁那年，学校组织我们去拉练，大概要走一个月左右，妈妈担心我的身体，却也没有办法。离开家12天的时候，我在乡下忽然就病了，两条腿说什么也走不了路了。老师把我送回家里，妈妈吓坏了，带着我到处去治，医生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但我依然下不了地，不仅不能动，而且腿也越来越疼。

　　妈妈为此到处求医，直到一年以后，我才能扶着东西走路，到学校没几天，腿又不行了，而且还转为风湿性心脏病，只好休学。

　　那段日子，妈妈除了照顾两个弟妹之外，为我的病简直操碎了心。好在我的腿是在拉练时弄伤的，算是工伤，学校为了照顾我，分给我一个比较好的工作。看到我终于有了着落，妈妈这才感到一丝欣慰。

　　因为我的病，家里欠下了很多债。母亲为了生计，每天除了干不完的家务，有时还给人家做外活。如今家里多一个人拿工资，这对于每天清贫度日的母亲来说，总会减轻一些压力吧。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母亲就病倒了。

　　我记得当时是春节，我和一大早就和同学出去拜年，中午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自己在家里坐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只是肚子疼，腰也有些不舒服。于是到医院去查，大夫说有炎症，吃点儿药就好了。到了三月份的时候，母亲竟然连床都起不来了。医院方面这才验出来说，母亲得的是癌症， 门癌，而且是晚期。当时我听说之后根本就接受不了，我妈妈那天不过是肚子疼，怎么忽然就癌症晚期了？因为医院方面也无能为力，爸爸就决定把妈妈从医院接回家。到家没有20天，人就没了。她临走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她一直以为等自己好了还可以下地拾屋子做饭，所以妈妈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母亲走的时候，连50岁都不到，而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天塌了的滋味。

　　那一年，我刚满18岁。

　　夜晚，夜晚是和罪恶联系在一起

　　母亲走了以后，对爸爸的打击很大。

　　也许他一时间还无法面对丧妻的事实，也无法面对留下来的三个孩子。所以他更爱喝酒了，没事就在外面逗留，经常是喝醉了才回来。每天晚上我都要给他等门，以前母亲在，我不觉得，但是现在，我真的好害怕。因为他没有一次是清醒的，他总是会用自行车的前轱辘把门一下子撞开，或者用脚踢，我怕他伤到年幼的弟弟妹妹，所以总是拼命地护住他们。

　　曾经在母亲的翅膀下娇滴滴的我，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我给爸爸做饭，给弟弟妹妹缝衣服，洗被子，在家里，我扮演着一个既像姐姐又像母亲的角色。

　　不然能指望谁呢？我是家里的长女，弟弟妹妹还小，而爸爸，我不怪他，他也可怜。

　　到了晚上，我睡在后面的小屋里，爸爸和弟弟妹妹在前面的大屋睡。

　　因为以前的习惯，除了院门以外，我们睡觉从来不插门，只是虚掩着关好。

　　一天夜里，我朦胧中感觉到身边有人在呼吸，我不敢睁眼，假装转过身去，却被那个人一把翻了过来。我当时都快吓疯了，再次转过身，并借着转身的间隙飞快地用眼睛瞄了一下这个人。这时我看到了他，他再次把我翻了过来，我不敢喊，两只眼睛闭得死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竟然没有声音了，他似乎知道我是醒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这才睁开眼，窗外夜色如水，屋子里再没别人。想想刚才那一幕，不会是做梦吧。可是那感觉却如此真切，月光下他的脸又是如此清晰--但愿吧，但愿这只是一个梦。

　　我真的害怕极了。

　　几天以后，他又来了。站在屋外“咚咚咚”敲我的门（从那天开始，我再也不敢睡觉不插门了）。我问他有事吗？他说他要找东西。我只好让他进来。他进屋之后，翻箱倒柜地折腾，什么也没找到。然后坐下来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怕我干吗？我不过是看你太伤心了，所以想让你高兴高兴……我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一直哭，他呆了一会儿，就没劲地走了。

　　几天以后，他忽然决定让我搬回到大屋睡，并把后院的小床挪到了前院。我什么也不敢说，想着弟弟妹妹都在，他总不能把我怎样吧？

　　战战兢兢过了几天，我几乎是几天几夜都不敢合眼，好在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直到有一天，我刚刚睡熟过去，就觉得有一只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睁开眼，竟然真的是他，他一只手继续在我身上摸着，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还一边威胁我说，你要是喊，我就掐死你。我不敢哭，又怕身边的弟弟醒来，我一只手死命抵着他，还要腾出一只手哄弟弟，谁知他竟然一下子压上来，我疯了一样拼命把他推下去。这时弟弟翻了一个身，似乎要醒的样子，他才害怕了，悻悻地到另外的床上去睡。

　　把弟弟哄熟以后，我再也不敢睡，一个人缩在墙角，望着黑暗中他的影子，仿佛这个人随时可以醒来，把我的清白夺走。茫茫黑夜，妈妈，你在哪儿啊？

　　他也许根本就想不到，他毁的，是我的一生。

　　第二天早晨，我趁着家里没人，把抽屉里所有的药都找了出来，满满一大把，放进嘴里就吞了下去。没错，我想死。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妈妈，我要给他告状，我要妈妈知道，她最疼爱的女儿正在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欺负，我要妈妈替我惩罚他。

　　也许是命不该绝吧，已经昏迷的我被无意中回家的弟弟发现了。邻居把我送到医院，大夫把我抢救过来，问我为什么想不开？我除了流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晚上他下班的时候，看到我在床上躺着，进门就跪下来哭了，求我原谅他。并发誓今后再也不会碰我。

　　从此以后，他真的搬了出去。我更加沉默寡言，除了每天照顾弟妹吃饭，几乎没有什么笑容。那时候，我已经萌生了要离开这个家的念头，我想脱离这个发生噩梦的地方，嫁人，成了我惟一的选择和活路。

　　认识我先生那年我21岁。他是一个很朴实的年轻人，比我只大一点，对我特别细心，这一交往，就是4年。

　　结婚之前，我对他说，爸，我要结婚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叫他爸爸了）。

　　他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他也许根本就想不到，他毁的，是我的一生。

　　新婚之夜，我紧张得不行。我害怕呀，我是真的害怕。男人对我来说，是多么可怕的威胁。

　　好在先生是那么体贴的人，他从不逼我，直到他发现每一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在半夜里惊醒，然后无意识地抱着头往墙上去撞，大声喊“不行”、“不行”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带着这样的疑惑，丈夫一如既往地爱护着我，从来没有逼问过一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天女儿大了，我才把原因告诉他。

　　当时我正在医院住院，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于是恳求他不管怎样不要对女儿做出不应该的事。我的话把他弄糊涂了，他说，“你说的都是什么呀？那样的话我还叫人吗？”看着满脸泪水的妻子，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先生更增添了对我的疼爱，可我心里的那个结，却始终也无法打开。

　　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他是给我生命的那个人。我既不能控告他，也不能逃开他，不敢逃到哪儿，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我身上始终流着他的血，镜子里的那张脸，始终和他是最像。

　　我几乎很少到爸爸那边去。

　　他今年已经70多岁了，妈妈死了以后，他一直没有再娶。毕竟我是他的女儿，他现在的身体还算硬朗，有一天他老了，走不动了，需要人去照顾，那时候我该怎么办？我要如何为他擦洗身子，如何面对他的身体？而且我不可能扔下他不管。

　　女儿总说，妈妈你好自私，总是让爸爸和我为你担心。你就高兴起来吧，虽然姥姥不在了，但是爸爸宠爱你，就像姥姥当年宠爱你一样。还有我，我们都希望你快乐，我也好爱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