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君，今年24岁。从外表看，谁都以为“他”是男孩，而实际上，“他”是女人。

　　阿莱手记

　　在一个忙碌的下午，我展开了一封署名力君的来信。

　　她叫我阿莱姐姐，她说她一直在为自己“身”、“心”的无法合一而痛苦挣扎。她虽然有女孩子的躯壳，却有一份属于男人的灵魂……她说她不想再这样下去，她想改变，想通过变性手术，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她说阿莱你理解吗？对于我来说，那才是我的重生。

　　不否认地讲，当我看完力君写给我的最后一个字，我的思维出现了暂时的混乱。

　　或者，力君的故事已经超出我以往的文字和想像。

　　我们可以想像自己遭受打击，遭遇背叛，面临失业，面对离散，却不曾设想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出现性别的混乱和错位。

　　如果我是力君，如果我像她一样，在身体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在思维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孩。那么我又该怎么办呢？我是屈从于我的肉体，还是屈从于我的灵魂？我是顺应自己的外表，还是顺应自己的内心？我是在意社会和他人的看法，还是在意自己真实的感受和生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把这种焦灼和痛苦深埋心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吐露。因为我无法确定当我实话实说的时候，别人会不会被我吓跑？会不会当我是异类和怪物？会不会陷入更深的境地而无法自拔？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答案。

　　力君短发。素色的衬衣和西装。很大的男式公文包和皮鞋。还有男人爱抽的香烟牌子以及方方正正的打火机。她把皮夹放在西装的贴身口袋里，只喝清水，不喜欢花里胡哨的甜食。而且极为绅士。

　　服务生站在我们身后说，请先生小姐慢用。我打了一下愣，随即扫一眼坐在对面的她。只见力君十分自然地把一小截烟灰抖落在烟缸里，唇间低沉地吐出一个“谢”字。

　　谁能相信这是一个女人？

　　颇为凑巧的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就在电视里看到戴军对名女人金星的一段采访。

　　金星是一个别样的舞者。我知道她，一是因为她身上了不得的才气，再有就是，她有着和力君同样的经历。惟一的区别，力君想由女人变为男人，而金星想由男人变为女人。28岁那年，金星在征得父母同意之后，通过医学手术由男身变为女身。她形容自己，如今才是“身心合一”的人。

　　或者因为力君的缘故，我认真聆听采访中的每一个字，在整个节目进行当中都没有走开。

　　那时候，性别对我来说还是模糊的。我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小子，整天就知道咧着个嘴傻乐，还以为自己真就是个男孩了，根本不知道后面等待我的是什么？

　　再后来，我像所有正在发育的女孩子一样，有了第一次月经，也就是所谓的初潮。我记得书上说，女孩子有了月经，就是第二性征的开始，从身体来讲，也可以说是大人了。很多细心的妈妈会在这个时候帮助自己的女儿顺利跨越这步成长，使她们由不懂到懂，进一步了解并爱惜自己的身体。也有的妈妈在这个时候感到难为情，觉得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于是草草应付了事，以为时间长了，日子久了，那些该懂的事情女儿自然会明白。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样子。如果非要用几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狼狈、慌乱、懊恼和掩盖。真的阿莱，当我发现自己竟然遭遇到和其他女生一样的事情，我真的傻了。怎么可能呢？我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那是女孩子才会有的，我力君怎么会有呢？于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让别人知道了，那我今后还怎么做人？怎么在哥们面前混哪？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因为自己是女人的缘故，产生了无尽的烦恼。

　　一个人如果活成我这样，那就跟被人硬生生掰成两瓣儿没什么分别

　　初中毕业以后，我考上了本市的一所中专。

　　依然是以前的老样子，短短的头发，每天穿着短裤T恤和平底鞋。可是在思想的最深处，我感觉到力不从心，找不到本该是我的方向和落脚点。到底我是男人还是女人？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就足以让人忧心如焚。有时活着活着，就觉得活出两种性别，两个自己。一方为男，一方为女。他们每一方的力量都很大，分别盘踞在我的身体之中不分昼夜地游说着我，我看到自己被这两股力量的争夺撕扯弄得疲惫不堪痛苦不已。就像武侠书里说，某人的身体里被注入极阴冷和极阳刚两种气流，这两种气流势同水火，最终导致的是此人武功尽失险些丧命。

　　比如每次上体育课换衣服，基本上是女生一堆，男生一堆。我看到男生换衣服就本能地不知道避讳，看到女生换衣服就会立即躲出去，觉得那是自己不该看的东西。换言之，我虽然身为女孩，可是在面对外界面对他人的时候，早已习惯用男性的角度和眼光去看去解答，而忘记了自己的真实性别和身份。就连每次上卫生间，也是偷偷等到没人的时候才去，因为我觉得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我既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也不能让自己看见别人。

　　再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竟然主动表白说喜欢我，当时我的惊讶，不亚于现在的你。我问她你不知道我也是女孩子吗？她说我不觉得，我觉得你比班上那些男孩子还要像个男子汉。

　　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心情，我竟然答应了她。答应做她的“男朋友”。也许我真的喜欢人家？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每天，我会准时接送她上下学，如果她要出黑板报，我就在教室里一直等着她到天黑。再后来，我拉过她的手，也曾试着亲吻她的脸庞，她是一个安静如水的姑娘，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羞涩得像花朵。那时我心里鼓胀的，竟是一种纯男人的念头，我在想如果我可以就这么一直守着她该有多好，如果我可以就这么守下去，守着她一生。真的阿莱，你不要笑我，直到今天我也会这么想，女孩子是多美好的事物啊！她们绝对是上天给男人最好的恩宠，她们眼底的颜色，就像她们自己。

　　大概正是因为她的出现，使我忽然明白，我早就在无意中做出了选择，或者说，背叛了自己，背叛了天生的自己。如果出生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性的话。但二十年后的今天，除了身体之外，我早已经变成一个男人。拥有着男人的眼神男人的思维男人的爱恨和灵魂。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当我像是做梦一样“扮演”男人的时候，我是多么轻松和快乐。与其说我在“扮演”男人，不如说我在“扮演”女人，我是男子汉啊，那才是真正的我，为什么人们就是看不到呢？

　　我真是痛苦极了。

　　难道我这一辈子都注定要做一个“两面人”或者说“两性人”吗？我甚至连正视自己都不敢。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没有到公共场所的卫生间去过，因为我不想为难自己，更不想遭遇尴尬。家里的浴室，也只有一面小小的只能照到肩膀以上的镜子，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有一个女人一样的身体。我真的无法接受。这种感觉就像给一个男人穿上裙子，戴上假发，然后再把他娶回家做太太。

　　我不甘心。真的阿莱，我不甘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想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书上说，每一个人降生开始，就具有三种性别。一是生理性别，就是你出生的时候是男还是女？二是心理性别，就是你自己觉得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三是社会性别，就是别人觉得你更像什么？如果这三种性别是统一的，那么这个人至少在性别上是健康或完善的，如果其中出现了2：1的状况，那么就可以考虑通过手术，使自己达到统一。

　　于是我开始在网络上查询大量有关变性手术的资料和病例。我甚至找过中国最权威的一个专家，他说我的情况，是一种叫做“异性癖”的心理疾病，在经过科学的心理和生理测试之后，完全可以通过手术的方式获得全新的人生。他的一席话对于我来说，无疑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我真的希望人们可以理解，理解我想获得新生的急迫心情。没有人愿意像我这样不男不女地活着，我也想有自己的幸福，有自己的人群和位置，甚至有自己的家庭。我也想和深爱的人相伴终生，有一个心爱的姑娘，爱她到老。

　　我会是一个好男人的，阿莱你相信吗？

　　只要给我一个男人的身体就够了。只要这么一个身体，我就可以触摸到幸福的边际。

　　只是现在，一切都还是意向，因为爸爸妈妈不同意，亲友们不同意，他们觉得出丑，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好好一个女孩，怎么能变成男人呢？所以，我还在做他们的工作，一边给自己打气，阿莱，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你会坚持到底吗？祝福我吧，真希望有一天我再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真的，人活着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苦。

　　毕竟，有些东西因为没有经历，所以无法体会并感同身受。

　　其实每个人在最难的时候，不过找他人要一点理解罢了。还敢多求什么呢？

　　阿莱有话

　　陈凯歌的《霸王别姬》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1924年的北京，9岁的小豆子被母亲送进戏班学戏。因其模样俊俏，故被师父选定学习旦角。戏词中有一句，“我本女娇娥，不是男儿郎”，小豆子每念到此处就会本能地读成“我本男儿郎，不是女娇娥”，险些砸了大伙的饭碗。为这，他不知挨了师父和师兄小石头多少顿痛打。小石头在狠狠责罚他之后，心痛地对他说，师弟，可千万记住了，从今往后，你是女孩，不是男人……

　　十年之后，小豆子与小石头合演的《霸王别姬》红遍京城，他所饰演的虞姬，每一回眸凝神俱是风情无限，令人心魂同醉。舞台之上，“她”是为项羽从一而终的虞姬。舞台之下，“她”是为师兄魂魄俱焚的蝶衣。

　　“她”如今叫蝶衣。

　　不是当年的小豆子。小豆子早就消失了。消失在似有似无的过去。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其实就是记得又怎样呢？反正他没得选择。当他进入戏班学戏的时候，当他被选定饰演旦角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改写了。甚至他的性别。

　　要是母亲没有在那个冬天毅然决然地带他到关家班去，也许他至今都会是小豆子。

　　一个不折不扣的小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