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给那个女人一天的时间。猎人和猎物之间的游戏快感应该是短暂的。
1
凌晨一点。它望着我,安静而冰冷。像一只灵异的眼睛。我用左手的拇指摁住它。
它是二十天前的某一个凌晨落户到我手臂上的。颜色是淡淡的灰红,像床单上一块年代久远的经血。我为它取名红斑。这是我心里的名字。以下我会一直用“它”来替代。
之后的每天凌晨一点,我因为它而变成另一个人。
那是一种极其尖锐的疼痛。从它的中心原点喷涌而出。前奏像是无数根针尖刺穿皮肤的感觉,后来越来越剧烈,无可抑制。这种疼痛有时候会延续几个小时,有时候是十几分钟。我尝试大声地呻吟和尖叫,用牙齿紧紧地咬住它或服下大量的止疼药。但都无济于事。
我知道它害怕白天。在阳光下它无处遁形。伸出手,只剩前一晚被自己咬过的一圈牙印,青紫色的,残留在手臂上。
我曾经去过几家著名的大医院,照过X光,但没有一个医生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病。后来有一个医生给了我他家里的电话,说等我病发的时候再去找他。于是在某个凌晨的一点,我痛苦万状地出现在他的私人诊所里。我指出它的位置给他看。他一脸疑惑地望着我,表情有一些哭笑不得。他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我大声怒斥他。疼痛令我口不择言。我说,不管怎么样,无论用什么方法你都要把我治好。
最后他给我打了一针。昏沉中我痛楚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手臂上厚厚地缠绕着雪白的纱布。医生冷静地说,我已经把它割除了。
他指的是那块红斑。他看不见的红斑。动过手术的伤口很痛。但那种怪异的疼痛却真的消失了。
2
这一天出门,我在马路边捡到了一张票。是一场服装FASHION SHOW的入场券。时间定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到街头的报摊上买了一张当天的早报,果然从上面看到了有关这场SHOW的报道。美女汇聚。气势恢弘。黑市票价被炒上了千。一切证明它能被捡到的机遇几乎是几千万分之一。
自静香离开后,我就再没有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过。过去,我和静香都喜欢衣着鲜亮地以这种或与此类似的方式度过我们幸福的周末时光。那里曾经是我们感受多层面生活的最佳温床。
我站在路边用了半支烟的时间来考虑该如何处置这张票。
最后,我做了一个后来被证明极正确的决定。
3
自从它被割除后终于没有再来折磨我。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一种直接而残酷的方法来解决。昨天,我又去了那家私人诊所。在揭开纱布的一瞬间,我看到一个结了痂的伤口。像是一夜宿醉后颓败的红唇。
医生说,再过几天,等痂脱落后就会好了。
出了诊所我直接去了那场服装SHOW的展示会场。整个大厅里灯火通明,中间突兀地搭建了一个长长的T型台。我找了个最靠前的位置坐下。所有在我眼里附庸风雅的男人和女人穿着得体,他们在神情高贵地相互交谈。这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有所回忆。
头顶上的灯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齐刷刷地灭了。就像突如其来地掉进了一个黑洞。瞬间的停顿。一束雪亮的灯光忽然探照灯般射到T型台上。音乐渐起。
我舔了一下嘴唇。很快就看到她了。第一个出场的模特。我喜欢1这个数字。我感觉自己像只饥饿的蜥蜴,在阳光下伪装优雅地伸长了脖子。她一定很美。
两秒钟后,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女人。她果然很美。裸露在细高跟鞋外白皙的脚踝盈盈可握。连涂了蔻丹的脚趾也完全符合我的想像。
4
在那场SHOW开始了十五分钟后,我就以一种不为人注意的方式和速度离开了。我在展示会场对面的花店里买了一大捧香槟玫瑰。一共199支,举上头顶能遮住那一晚的月光。我掏出口袋里的派克笔,写了一张卡片夹进花丛里。十分钟后,这束花就会被送到那个女人的化妆台上。我确定这将会是她今晚收到的最大最美的一束。
回到寓所,我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自从它离开我的身体后,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从外面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手上总像是沾染了些什么。从水龙头里射出的水笔直而愤怒。
我把两只手同时伸入水里,令我感觉愉快。
我只给那个女人一天的时间。猎人和猎物之间的游戏快感应该是短暂的。如果二十四小时以后她没有给我回电话,我就放弃。
5
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昨晚,她第一个走上T型台时,粗黑的眼线勾勒地直插鬓角,银色的嘴唇。像复生的埃及艳后。而眼前她干净而纯美的脸令我想念起离开我的静香。她如墨染的长发笔直而柔软。我闻到她发上新鲜洗发水的味道。
卡片上说的是真的?是她先说的话。这样的开场很好,直入主题。我说当然。如果你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我会付给你卡片上许诺的报酬。一星期结一次账。
她瞪着漆黑的眼睛,露出孩子般的惊讶。你疯了!一星期两万块,可以请几个私人助理了。
真的只是一种单纯的陪伴?
那你以为我要你做什么? 我镇定地看着她。她的脸有些微微泛红。你需要做的都写在卡片上,我想你已经看过了。如果没有意见你现在就可以立刻开始工作。
她点点头。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选我?
不为什么。我说。
6
她说她的名字叫黛安,是艺名。我后来就一直叫她黛安。其实她叫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要她做的事很简单。她只需每天陪我吃早、中、晚三餐。白天在我上街的时候陪我到处走走,买些东西打发时间。晚上吃完饭一起到客厅看电视。困了她可以先去睡。我特意腾出了一间客房作为她的卧室。其它时间她可以在我寓所的任何一个房间做她喜欢做的事。只要在我叫她名字的时候她能及时回应我。仅此而已。至于她在我身边做什么,说什么话甚至什么都不说不做都无所谓。这大约就是我写在卡片上的内容。
我认为这些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真是简单得手到擒来的,且报酬又异常丰厚。所以她会觉得不可思议。
黛安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女伴,或者说很可爱。她好像能看见我心底的寂寞。某些时候我会恍惚以为是静香回来了。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不停地说话。开始我以为她是出于一种良好的职业道德,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她时常问起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感觉。
我说,那是一个妖艳旖旎的女人,不是你。
那你究竟喜欢哪一个我呢?
现在的你。
她于是就很满足地笑了,说是吗?
黛安才二十岁。很多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她似乎很信任我,说我不像是个坏人。她和我说很多她在模特队里的事。她说那时她其实并不开心,因为无论怎样努力她都做不到最好。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就显得很黯然。我们聊天通常是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电视的遥控器始终掌握在她手里。她说着话每隔几分钟就转一次台,要把所有的按钮都摁上一遍。她偶尔会把靠垫放在我腿上,然后枕着它继续和我说话。
我手臂上的那个痂在某一天脱落了。我不确定是在什么时间。然而那天的凌晨一点,我却再一次经历了那种久违而又熟悉的痛楚。那块红斑就像一个沉入水底的岛屿重新浮现。黛安显然是被我不停嚎叫的样子吓坏了。我用不容质疑的口气命令她用绳子把我绑起来。
两个小时以后,我平静了下来。黛安在一旁用冰敷着我发烫的脸。她哭了。
我说,你害怕吗?
她流着泪说,不怕。我是心疼。
7
我告诉黛安说我是一个可恨的吸毒者。我说希望你原谅我一直隐瞒你。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看不起我。她孩子般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但很快她就笑着摇头说,不可能。你骗人。
我说,是真的。今天凌晨你也看到了。
你骗人。她不笑了,哭肿了眼睛的样子显得虚弱。
我拿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包给她看。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我说,这就是海洛因。
那个下午,她一直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我和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我想她一定是在鄙视我了。快到傍晚的时候她还向我请假出去了一次。我以为她也许就再不会回来了。但晚上九点多,她却一脸得意地出现在我面前。她说,我成功地揭穿了你的谎言。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我说,我不明白你说的。
她哼了一声,别装了!你那些所谓的海洛因,我已经请人鉴别过了。只不过是些普通药片磨碎后的粉末。你很无聊吗?玩这种游戏!
我嘻嘻地笑,别那么认真嘛,逗你玩而已。
你真是讨厌死了!她尖叫着扑过来以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摁倒在沙发上,并死死地按住我的双手。她低下头看着我。长发垂挂下来轻拂过我的脸颊。她很温柔地吻了我。然后我们做爱。我抱着她的感觉很奇怪,竟像处男般笨拙和手足无措。
一切都是我不曾预料的。
8
凌晨一点,黛安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悠闲地嗑着瓜子,背后靠着一张大靠垫。每到要换台的时候,她就高高地翘起一条腿,用大拇脚趾去摁电视机上的按钮。她的小腿笔直光滑,脚趾甲盖透明得像一小片贝壳。她偶然撩起眼角瞥我一眼。我此时被她捆得像一只端午节的粽子,扔在角落里无助地腐烂。我不怪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这两天她翻来覆去地问我的病。她以为那是一种病。并不是我不愿意说,我只是觉得她根本不会明白。其实我知道她关心我。我这样痛苦,她的不管不问也只是一种示威的姿态。
黛安的捆绑技术已经可以同一个专业的警务人员相媲美。如果不是她捆得那么结实,我很难保证不会学习狼狗那样自行咬断绳索。然后用刀把那块该死的红斑挖下来。我听到我的喉咙里撕裂着陌生而干涩的声音。像是一头受伤的困兽所发出的叫声。我终于忍不住叫着黛安的名字。黛安。黛安。
黛安轻盈地踩着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她舒展着稚气的、胜利的微笑,用一块白毛巾拭我额上的汗说,告诉我吧,我会帮你的。
我已经气若游丝。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明白了。
我再一次去了那家私人诊所。在那管冰凉的液体注入我身体之前,我一直默然地望着黛安。她的脸在这间雪白的房间里显得恍惚而哀伤。我说,别担心,等我醒来我一定告诉你。
9
黛安在听我讲那个故事的时候,唇边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故事很长,从我和静香的相识开始。静香是我过去的女人。她很寂寞。但我总有忙不完的工作。后来有一天凌晨我回家推开门,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那个男人跑了。我在桌上摸到一把刀。就在刀刺进她心脏的时候,她嘴角忽然滴下一滴血来。
就落在这个位置。我指了指缠着纱布的手臂。
我杀了她。把她埋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从那天起,一到凌晨的时候,我的手臂就发疯似的疼痛。
黛安的微笑一点点隐去,脸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她颤抖地用一根手指指着我,你这个坏蛋,你又在耍我了是不是?这不是真的!
我轻轻地拉下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握进掌心里吻她。我说,小傻瓜,当然不是真的。杀人是要偿命的。没有人能逃得过。
10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把那个女人领回家的。傍晚的时候黛安说她有几个朋友好久不见了,她和我请了假说要去看望她们。然后我就一个人去一家酒吧喝酒。有一个女人主动走过来要陪我喝。我们在一起东倒西歪地干掉了几瓶红酒和十几瓶啤酒。后来我们都醉了。她跟着我回了家,躺到了我的床上。我们应该是做了些什么。因为黛安进来的时候,我和那个女人身上连一块可以遮盖的布都没有。
黛安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两秒钟之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刀尖触到我身体的时候,我勇敢地迎上它。就像大学里参加跑步比赛,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用胸膛迎向那条红线。没有疼痛。只听到轻微的“哧”一声,仿佛是冬天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我低下头看着我赤露的胸口。粘稠鲜艳的液体渗出我的皮肤时是无比温暖的。黛安的手仍然一动不动地握着刀柄。她的神情如被雷击般木然。
我的生命正缓慢地游离开我的身体。我吃力地向她微笑,同时伸出一只冰凉的手去拭干净她手上沾染的血。
真的会痛。对不起,黛安。
黛安美丽的脸逐渐模糊。一切终于结束。静香在一团雾气中无声地微笑。我松开手,快乐地向黑暗中堕入。 (文/菲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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