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镜子，梧桐一眼就从琳琅满目的饰物堆里发现了它。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又好像原本就是她的。这是在秋天拉萨的八廓街上，阳光很温暖。镜子一到梧桐手中，立刻泛出了隐约的光芒，梧桐无端地觉得那可能是自己前世遗落的东西。
自从有了这面镜子，梧桐再也不喜欢八廓街那些如出一辙的饰物。卖镜子的是个精明的藏族男孩，他见梧桐捧着那面镜子的姿势，就开了一个高价。他说，这可是地道的尼泊
尔货。梧桐也知道，这面镜子是真正的银制质地，不同于八廊街上其他好多饰物都是白铜的。但是她还知道，自己喜欢它并不只因为这个。
梧桐从西藏回来，只留下了这面镜子，而把先前买下的一堆绿松石、红珊瑚什么的饰物全送了人。
梧桐姓魏，小时候她恨死了自己的名字，因为每个字的笔划都很复杂，到小学三年级她才学会一笔不错地写自己的名字。但长大后梧桐就知道自己名字的好了，这么一个诗意的名字放在一个精明漂亮的女孩子身上，实在是绝配。
梧桐从西藏回来，周南并没有来接她，梧桐也习惯了。一向她都很清楚，现代爱情版本也就是这样。所以她跟周南谈了两年恋爱，进展正常，记忆中连吵架都没有。现代男女要在社会立足，要有事业，要挣足货币供楼供车买养老险，至于爱情，要排在最后的最后，梧桐不认为自己有时间去经营如此奢侈的东西。
那面白银古镜一直在梧桐的床头，临睡前她都会把玩一阵。梧桐不是一个小女人心思很重的女孩，平生至恨的是宠物，但现在这面镜子成了她的宠物。镜子的造型很古朴，镜面圆形，以银镶边，有一个柄，是牛骨的，梧桐还能闻到隐隐的牛骨膻味。梧桐夜夜握着这面白银古镜，心无端地感觉到柔软，总觉得这镜子里有什么古典的情节，有时候她还会恍惚，觉得自己分明就是旧时代秋闺里的一个揽镜自怜的寂寞女子。
这晚梧桐这样想的时候，就不由轻轻笑了一下，她想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寂寞了。算起来，周南已经有十天没到她这里来了。这时候梧桐突然听到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啊，多美丽的镜子！是送给我的吗？”梧桐下意识地握紧镜子，环顾四周，电视并没有开着，从哪里来的声音？
梧桐笑。可能最近太累，一个人的时候太多，古怪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有幻觉也不奇怪。还可能是隔壁电视传来的某个连续剧的台词，不过凑巧罢了。
办公室里忙了一天，总算捱到快下班，梧桐把自己扔到椅子里，踢掉高跟鞋，想起昨晚那个似是而非的声音，突然很想周南。她拔通周南电话，周南的声音今天听起来格外甜蜜：“梧桐吗？我也正想找你呢。”
“那你就下班来接我吧，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烛光晚餐！”梧桐说完吓一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情似水？
“我可能会晚一点，还有一点活没干完，不如你先回去，在家等我？”
“好，我等你！”梧桐温柔得要滴水，也不知周南感觉到没有。
梧桐下班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周南爱吃的东西，还选了一瓶红酒。噫，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呢？原来我还是需要爱情的呀！
但这晚梧桐并没有等到周南。就在梧桐把食物都放好在铺了格子桌布的餐桌上，点燃蜡烛的时候，周南打来电话：“临时有事，老板责令必须陪个客户，走不开。对不起，梧桐。”
这样的爽约并不是第一次，但今天梧桐却觉得格外失落。她意兴阑珊地收拾好餐桌，让蜡烛燃着，烛光令梧桐不知所措，那柔软的温暖的光本来是要照亮一个爱情之夜的，而现在却仿佛在催她落泪。
看着特意换上的那袭浅绿长裙，梧桐的眼角渐渐湿了。梧桐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却触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探手过去，却是那面白银镜子。一向这镜子都在床头，什么时候到沙发上的？梧桐轻轻地摩挲它，烛光里镜子泛着阴阴的白光，这时蜡烛芯“啪”地响了一下，更显出房间的落寞和寂静。
梧桐在寂静中渐渐盹着了。
“拉姆，本来那面镜子是送给你的，但是被卓玛看到了，她以为是送给她的，我不忍心，就给了她。拉姆，对不起！”一个温柔的敦厚的男子的声音。
“洛桑，没关系。我知道，卓玛姐姐也爱你，本来我不想和她抢你的，但是我也很爱很你呀！洛桑，我很痛苦，也让你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个温柔的深情的女子的声音。
“拉姆，我的小仙女，我们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太好了，洛桑，你在这里。啊，拉姆妹妹也在……”是前晚听过的那个清亮的声音。
梧桐突然醒来，那些声音清晰得仿佛还在耳边。她看到蜡烛已经快燃到尽头，房间里仍然一片寂静。镜子还在她的手里，阴阴的白光像一个遥远的倾诉。梧桐像被咒语笼罩着了，半晌不能动，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她隐约想着，这镜子与她一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也许它会解开一个爱情的谶语。
梧桐后来一直在想那晚听到的声音，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中的声音，因为只有声音，却没有梦境和背景。对此，梧桐企图说服自己，那只是因为西藏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但是梧桐在西藏并没有什么艳遇，却怎么在冥冥中听来这么一三角恋来呢？
梧桐老早就知道，民间风俗中镜子是驱鬼避邪的，人们喜欢把它装在门楣上。但是这面镜子跟鬼邪应该是没关系的吧，如果有，那也只会是一个凄艳的爱情故事，比如，《胭脂扣》。
此后梧桐夜夜等着再次听到那些声音，她很想知道那个叫洛桑的藏族男孩，最后究竟选了谁做爱人。梧桐盼着能像阿拉丁神灯一样，只要一擦镜子，里面的人就会自动跑出来，把过去了的故事重新以声音为载体再演绎一遍。梧桐在这期盼里，竟渐渐地有些将周南淡漠了，有时候周南打电话来，她好像才突然想起生命里还有这样一个男人。
但那些声音偏偏一直没有再来。
梧桐开始惆怅，也不知该不该把这奇遇讲给人听。只怕别人听了，会以为她患臆想症，但梧桐知道自己没有，她不过是相信了那些飘忽无踪的声音里的爱情。
这天周南约梧桐吃饭，梧桐心不在焉地应下来，放下电话才想起就在前不久的某晚，自己还为这个男人的爽约落了一次泪。梧桐自嘲地笑。看看，这就是所谓现代女子，百炼成钢，在爱情面前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梧桐想起那个叫拉姆的藏族女孩说：“洛桑，我爱你，但是这爱情现在让我如此痛苦，也让你如此痛苦……”梧桐支颐想很久，断定自己的爱情里几乎没有痛苦。
但是快乐也是有限的。
不挑剔地说，周南其实是个基本完美的男友，收入好，敬业，不吸烟喝酒，无绯闻，当初梧桐遇到他，也觉得自己遇到了一块宝。但是日子一久，梧桐就有了不过尔尔的感觉，觉得跟周南在一起，缺乏的是“彻底”的感觉，爱不彻底，痛不彻底，快乐不彻底，浪漫也不彻底。但是因为周围没有“彻底”的版本，梧桐就想爱情也许就是这样。现在“拉姆”的痛苦提醒了梧桐，让她开始计较自己拥有的究竟是不是爱情。
梧桐特意选了间西餐厅，她想把那两晚听到的声音讲给周南听，她还想顺便探讨一下自己的疑惑。餐后梧桐要了杯红酒，她想起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周南曾说，她喝酒的样子最风情。这是周南对梧桐说过的最高级别的甜言蜜语，所以梧桐一直都记着，但是他今晚看起来并不准备欣赏她的风情。
“我从西藏带回来一面白银镜子，很漂亮，样子是这样——”梧桐用手比划了一下，“卖的人告诉我是从尼泊尔来的……”
周南并不热心：“那很平常呀，西藏的很多东西都从尼泊尔来。”
“我很喜欢它，每天都要摸摸它，结果有一天我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准确地说，是听到三个人的声音，两女一男，两个藏族女孩子都喜欢那个藏族男孩，但是男孩只喜欢其中一个，相爱的两个人都很痛苦，因为那两个女孩是两姐妹……”
“天！像这种三角恋的故事，到处都是。你为什么不编个曲折点的？”周南在对面已经快笑出声来了。
“不，这是真的，我真的听到有人在说话。”
“也许是你做梦？”周南快失去耐心了，“最近你总怪怪的，不过就是去了趟西藏，怎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不是多愁善感，这都是真的，只有声音，没有背景。”梧桐急得说话都带哭腔了。
周南好脾气地笑笑：“怎么不是多愁善感？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以前你不是这样呀！”
梧桐喝一口酒，看自己身上一丝不苟的套装，走哪儿提到哪儿的手提电脑，刚才说的话确实不像那个冲锋陷阵、无往不胜的梧桐。梧桐蓦地觉得好疲倦，不知道自己在冲锋陷阵中究竟是得到还是失去得更多。
周南送梧桐回家，到楼下时他说：“我就不上去了，明早还有个会，要早起。你也早点休息，睡个好觉。”
梧桐在晚风中看周南的车子义无反顾地渐渐消失在迷离的夜色中，他甚至没有听梧桐把话说完。
是夜梧桐把香薰炉点燃，玫瑰花香顷刻间就弥漫了整个夜晚。梧桐还是很倦，躺在床上只盼着立刻就做一个玫瑰梦，梦中只有茵梦湖，只有宁静的春风在耳畔如歌轻拂。
但这时，那久违的声音又出现了。
“洛桑，带我走吧！这样下去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爱你，我只要爱着你，不管走到哪儿我都觉得是天堂！”
“拉姆，我们就这样走吗？卓玛怎么办？我实在不忍心伤害她。还有，如果你的父亲知道了，他一定会来追杀我们的。”
“洛桑，你不是高原的雄鹰吗？怎么这么瞻前顾后？我只知道我爱你，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可是，卓玛那么善良，她曾经救过我的命……”
“是啊，卓玛姐姐救过你。洛桑，如果有一天我为你而死，你会永远都记得我吗？”
“不，拉姆，我不要你死，我爱你！——啊，卓玛……”
“洛桑，拉姆，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真为你们的爱情感动。明天我就去求父亲，求他把我嫁给五百座山头以外的那个土司的儿子。但是，我想把那面白银古镜带走，它是我的一个梦，我要永远把它留在我的身边……”
梧桐屏息，但是那声音还是越去越远，寂静重又笼罩了这个充满玫瑰花香的房间。终于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了，梧桐轻叹，那个叫卓玛的藏族女孩，她的一生，都映照在这面白银古镜里了，从红颜如花，到华发渐生。
就在此时，那面白银古镜一直泛着的阴阴的白光在梧桐的手中突然消失了。
隔天梧桐告假。
她要把自己好好清理一下。
梧桐轻轻摩挲着那面镜子，这已经成了习惯，别的女孩子喜欢抱着玩具熊睡觉，而梧桐则喜欢轻抚这面冰冷的镜子。正出神间，梧桐听到了一个女声：“向她摊牌，说你爱的是我！”另一个男声嗫嚅道：“但是，她并没有什么错……”
天，是周南！
梧桐想也不想，就拨了周南的电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告诉我，她是谁？”
“你都知道了？”周南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她是我的初恋女友，刚从英国回来，她说放不下我，这次特地回来找我，而我，也一直爱的是她。——梧桐，对不起！”
梧桐轻笑着放下电话，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镜子突然轻盈起来，就像梧桐此刻的心。
现在梧桐愿意相信世间还是有那种爱情的，比如周南和他的初恋女友。梧桐突然想，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忽略着人生中一些美丽的瞬间？以前那个热爱自由的孩子如今竟成了一个内心坚硬只懂冲锋陷阵的职场丽人，她把许多优柔美丽的东西都遗落和淡忘了。
尤其是，爱情。
阳光渐渐移到了屋子中央，梧桐无意间抬头，发现那面白银古镜不知何时已不在她的手中，它正在一张木几上，宁静地散发着透亮和清澈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