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悦然
沉和是我为我的下一部小说的男主角取的名字。我用0.9的深蓝色粗水笔把这两个字写在我的本子上,觉得真是好看。也常常在内心空寂的时候念起它。亦会觉得它是个很好的形容词,可以描述一种心境。会是那种在暗自在内心聚集小喜悦的心境,倘若偶然误入往事的禁地,便会像落雪的冬日一般缓缓地在边角挂上白色的冰凌。不管喜怒,都是自然流露和
任其放纵的,因为深知不会堕溺亦不会高涨,一切都在一条纤细的线上下荡着细细的微波。这样的心境像一只泊着的船,驶向这一季的我。
二月过年,新加坡一直下着大雨。暴雨持续了超过48小时,有些很大的树木都倒下了,我夜里听到。终于等到一日的天晴。独自跑去住得公寓旁边的小公园,那里完全是热带雨林的繁盛景象,蜥蜴和小海龟居住其中,亦不害怕行走的人。我看到松鼠都跑出来晒太阳,撑着大尾巴沿着休息的长椅跳来跳去,定然是欢喜这格外凉爽的石头质地。有小小的山坡,野花开遍。这小岛上的野花早已忘却了季节,所以开得有些缺乏动力,像一些失神的姑娘,恍恍忽忽地每天被盛日下的灼亮的光刺醒,不动声色地观看行人,动物和昆虫,对蝴蝶等活跃的情人也没有太热烈的拥抱。不过山坡顶上有个吊桥一直可以通到西海岸,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大型货轮以及漠漠太平洋的水,那让我极是喜欢。我独自走,零散的雨水偶尔还从大片的热带树叶上滑落下来,落在裙角,打在耳朵上,这算是自然向我发出的邀请吗,邀请我进入,邀请我和它交流,邀请我可以把自己撑开。然而我却总是陷入失语的境地。去年有一季,我非常喜欢写诗。我因为看到一只落寞的鸟或者渡过一个寂寥的节日而写诗。我把它们拿给我的诗人朋友nude看,稚拙的小诗常常令她莞尔。然而我越来越变成了一个话非常寥少的姑娘,现在我看到很多,却感到身体虚弱,无法把它们记录下来。是的,已经很久,我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除了少量有急事必须回复的E-mail。我亦没有寄出过生日卡,祝福卡,寄给朋友礼物上除了地址再没有我留下的只言片语。甚至不写日记和任何随笔。像是个丢失了言语的人,淡漠地进行着肢体语言,也许再等待下一个季节,忽然间像是从连绵的冬眠中醒来一般地乐不可支,开始絮絮不止地说话。
只有小说仍旧在写,这是我生命里再也停不下来的事。可是在我看来,小说并非我的一种抒发和倾诉。它和我的生活是平行的,它在引领着另外一个我,完全不同的我生活,所以它并不能带走郁积在我心中的事。
二月的小岛热浪尚未来袭,夜晚睡觉的时候可以盖薄薄软软的小毯子,沐浴之后能穿长袖绣满花朵的睡裙。早上醒来的时候最冷,用热水洗澡,然后用温的牛奶煮咖啡。咖啡仍旧是我生活的必须。有一阵子热衷于选择各种品牌味道的咖啡豆,用小小的只能做一杯的小机器来煮。咖啡醇香在房间里幽徊,听Suzanne Vega有一点点戏谑,孤芳自赏的声音:my name is Luka,living in the second floor……那个时候我喜欢对着大梳妆镜打扮自己。用柔粉色碎布条给自己绑个歪歪的辫子,或者
戴上一对旧铜色大环的耳环,再或者用一把毛色上好的刷子给自己涂上淡淡的胭脂。然而这几个月却已经失去了兴致, 所幸可以买到大卫杜夫速溶咖啡,微酸味道刚刚好。这是我唯一一种可以忍受的速溶咖啡,配上煮沸满是泡沫的牛奶,一天从我发着愣对视那些纯洁的泡沫中,开始了。
我穿一件黑色高领的长袖上衣和一条Sisley的旧水藻绿色的长裙。长裙我很是喜欢,前面有两个很大很大的口袋,坠坠的,是很柔软的棉织,是很和气的衣服,让肌肤自然地想要亲近。我特意给这条中意的裙子配了一定土黄和旧绿斑驳相间的帽子,头发束起来,戴深酒红色椭圆碎珠子串起来的耳环。黑色的娃娃鞋有很多条穿来穿去的带子,绑在脚上,像是系满缎带的舞鞋。还有一条艳桃红色的小百褶裙,套在旧的牛仔裤外面穿,光脚穿桃色三条细带子的拖鞋。这些都是我喜欢的衣服,它们被我喷上不同的香水作为区分,每件衣服也因为香水不同,穿上的时候心情便会不同。他们都说我一点也不像新加坡姑娘,有一种不合群,或者根本无法归类的迷离。
给自己买了个简单的首饰盒,开始收藏起自己戴过的戒指,耳环和手镯。从前都是买来一件首饰就一直戴下去,戴得和自己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彼此心心相印直到它坏掉我才肯换新的。可是这些日子别人送予的首饰渐渐多起来,指头和耳朵上都戴不下了,于是想着要把它们都放好。最喜欢小舞送的这一季Swatch情人节新推出的艳红色桃心形状的戒指。可以折叠,像个振翅的小蝴蝶。看着盒子日渐填满,忽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感到自己终于长成,是个成年的姑娘了,慢慢开始聚集财富,这些宝贝会一直跟随我,直到苍老的时候拿出来它们却明媚如旧。开始觉得收集一样东西是一件格外美好的事,需要耐心,却不强求,不经意间却已是获得盈满。我有个朋友收藏筷子架,那小小的东西有瓷制的,木质的,彩陶的。我没有到他家去看,却一直念着他的这项收藏。后来一个下雨天跑去最大的购物商厦买了能找到的所有筷子架送了给他。只是觉得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想帮他一起做。
夜晚的时候常常沿着吊桥一直走到西海岸。这是港口,这是吞吐量惊人的国际港口。再深的夜晚亦是有灯火,油轮照旧工作,支着彩色的钢铁大手上上下下的采撷。这不是我喜欢的海,没有温暖柔情的海浪,只是在大海上搭设起来的一片工地。我却照旧不知不觉走来。我只是想听一听潮的声音。那声音没有被工业加工和改变,照旧在每个晚上变得急促起来,像是焦灼颓丧的姑娘张开嘴巴,大口的呼吸。三两个滑寒冰的欧洲女孩从我身边漠然地经过,她们对海对这里没有特别的钟情。这是安全而乏味的岛屿。炎热和直简的生活让人渐渐放松了对潜在危险和祸患的警惕。我和这里所有的过客一样,终于也长出了懒洋洋的眉眼,昼日晨昏里都是惺忪的,不再有什么让我为之激动。
楼下跑着一只叫做Chilly的猫。灰色,身体狭长,尾巴是兔子一般短促的。这种被人为割去尾巴的猫都是野猫。因为小岛上猫的繁殖过快,只有出此下策。不过Chilly却是好命,被一对印度老夫妇收养。他们收养了很多只失去尾巴的野猫,黑色,灰色,棕色,都是一些沉闷闷的小家伙。我所住得地方是非常优雅的公寓,养狗的人很多,很大很绅士的狗,每个傍晚都会在绿草坪上散步。但是像这对印度夫妇这样收养野猫的人却少。我每经过那妇人带着Chilly悠悠地散步都觉得温馨。那妇人亦会让Chilly和我打个温存的招呼。可Chilly生性桀骜,虽是野猫却有种冷淡的贵气,对陌生人从不怎么理睬。我曾养过五年的猫,叫做老咪的大猫爱吃煮熟的番茄的皮以及马铃薯,大白兔奶糖化在牛奶里亦是它的最爱。那是一只脾气很有缺陷的猫,常常和小小的我发生争执,又不断讲和。它睡我的床,吃我的奶糖,咬我的玩具狗,在我的作业本上小便……可是我无法不爱它,我把我少年时代那么热忱的一份爱给了它。自它成年后开始常常夜晚出去玩,和野猫打架,抢夺伴侣,也开始和我们给予它的家疏远。发生过那么多的事。它带给过我那么多伤害。我把它写进了我的小说《黑猫不睡》里面。我希望我少年时宠爱过那么多年的猫变得人尽皆知。而那个时候,它已经彻底离开了我的生活。在老咪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除了有一次一只受伤的鸬鹚误闯入我家的阳台。我给了它一些煮软了的米还有熟的鱼吃,它对我却始终不能亲近,只是缩在一角闭目养伤,趁我不在的时候大口的吞吃我留给它的食物。终于它的腿伤好了。它在一个黄昏重新飞了起来,飞走了,对我没有任何表达。我在那一刻正站在隔着一扇纱窗门的房间里面沉静地看着它。我看见它头也不回地飞起来了。我表现得非常冷淡,没有唤它一句。直到它像个高空云层里的飞机一般在天空中变成一个黑色的小圆点。
我想我始终没有和它有过任何交流。
我再也没有养过动物。
却不知道为什么我极是喜欢Chilly,灰色的警醒的猫,耳朵像个小粽子一般坚挺挺的。我生日那天朋友Nude忽然把Chilly带了回家。她说印度妇人说,如果我喜欢,可以周末常把它带回家里来玩。我看着它,它有个灰色的小笼子,里面有薄薄的小毯子,和一只它的玩具——花木兰里面的苜蓿龙,已经很脏旧,适合它衔在嘴里把玩。我很开心,席地坐下和它玩耍,拿生日蛋糕给它吃。它毫不感兴趣,无论我怎么热情它都只在笼子里面。后来我抢走了它的玩具,它才跳出笼子和我争夺,企图抓伤我,毫不留情。我一直笑着逗弄它,Nude和小舞都说我原来是那么地喜欢猫。可是我发现其实自己已经失去了耐心。我是说,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和激情来和一只动物建立深厚的感情,可是我却已经不能够拿出这些了。我在从前的事中已经透支了感情,我再也不可能那么地爱任何动物。
在它凶狠的进攻中,在它马上抓伤我的时候,我抓住了它的脖子。我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动作亦是这样的凶狠和不让。我终于冷漠地把它放在地上,把它的小玩具还给它,任它自己去了。
电话里我亲爱的表妹对我说,姐姐,我将来要做一个动物保护者,到深山和动物们住在一起。我没有热情地响应。她反问我,这不一直也是你的梦想吗?我才想起几年前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忽然感到怅惘,因着发现自己并不能成为一个博爱的动物保护者了,我是那么地自私,我首先想要索要它们对我的爱,而自己却又是精疲力尽无法支付充足的爱给他们。我没有忘记祝福表妹,愿她永远怀着这样纯澈的热情,愿她永远有不竭的爱可以支付。
事实上,我终于发现,我和这个城市的交情是这样的浅。无论是人,动物,或者还有风景。仍旧常常出去随便走着拍照,可是景色在镜头里是这样的呆滞,我想它们也和我没有顺利地完成沟通和交流。所以它们被关在我的镜头外了,我怎么也拿不去,带不走。
这是我的这个春天的开始。失语而沉着的我不动声色地对抗着寂寞。
在除夕夜去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乌节路游逛。我一直走,穿行过人群,我忽然感到他们都是彼此认识的,熟悉得完全可以叫上周遭所有人的名字,而只有我是唯一一个异乡的陌生人。我觉得他们在周围涌过来,像一层一层缠绕棉花糖一般把我裹在了中间,他们留给我越来越小的空隙。我几乎要窒息了,想要叫。可是我好像丢失了声音,叫也叫不出来。我看见自己长大的嘴巴,却不知道把那些声音抛到了哪里。忽然身边的小舞对我说:
亲爱的,我一直在你旁边呢,你那么大声叫我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