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悦然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象他和我的出逃。我们在风里牵手奔跑的样子:他的头发已经长了,我们的Kenzo香水味弥散在整个秋天。我和这个视野里只有今天的男孩一起就这样走掉了。
我的头发会不会在风里舞得很好看。我因为喜欢流苏穗穗们在风里跳舞来附和我的头发,还是坚持穿了我的层层叠叠流苏的长裙子,牵牵绊绊,怎么也跑不快。卡其会不会因此而生气呢。我颈上的项链手上的手链奔跑时撒了一地,卡其会不会允许我停下来回去拣。他有没有带手帕给我擦眼泪。有没有带柔软的娃娃或者熊让我抱着入睡。有没有带维生素对付我溃烂的牙龈。
我答应陪他拍他的电影拍没有人看可是高贵诞生高贵存在的电影。在很多地方旅行,有可能都是些很穷的地方。相似的山山水水也可能会看得我开始打呵欠。开始抱怨,彼此诅咒和吵架。可是终究不能分开。
那样的生活不用我买菜做饭,不用和婆婆吵架。不用养一个孩子。
他说还是要有一个家的。房子最好在铁路旁边。不通煤气不通电话不通有线电视,唯一通的是远方。火车隆隆地过。他突然就会有了灵感:我们去那里吧!
于是我穿着拖鞋散着头发攥着一把钱就跑到门口的火车站买下一车次的火车票。他的机器里换了新的胶片。穿结实的裤子鞋子。不再需要任何化妆品。除了我们心爱的Kenzo。
会有很多朋友。是我们共同的。长得奇形怪状的朋友,活得千奇百怪的朋友。聚会的时候就在昏昏暗暗的酒吧里放我们的刚刚拍好的电影。也许会有人认真地掉了眼泪。我和卡其做在最后一排,很满足。
我没有什么首饰除了一个戒指。
戒指是他用钳子和铁丝和一个下午做的。亮了一周就暗下去了。奇怪的形状,缠缠绕绕成一个笨拙的心。其实它粗糙的边角经常划破我的手指。可是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卡其问我说,你知道Bonnie和Clyde的爱情么?
我居然没有看这部60年代美国的经典影片。我摇头。
是两个罪犯去杀人放火的爱情,卡其说。
“在阳光下相视一笑,被警察打成色子。”这是卡其喜欢的爱情。
三
我在这里。
我拥有一台手提电脑,一排香水一大堆卡其寄来的CD。这就是我在这个城市的全部财产。
我在这样一个精致的城市里,生活越过越粗糙。我很久没有染和修剪我的长头发,反正再也没有机会让它们和卡其去风里舞蹈;我忘记给指甲涂颜色,它们一边长一边断掉,短裂的声音像一种诅咒;夜晚甚至忘记摘掉隐形眼镜,在听过卡其的电话之后匆匆倒在床上,反正总有眼泪代替药水温润干涸的眼睛;手表很久都没有换,摘下来时,下面露出一小块没有遭遇热带的皮肤;我的手提电脑因为塞得太满,开机之后就建议我要清理磁盘,我明明知道不听它的话的后果是我的所有文字和那些好看的Flesh统统会丢掉,可是我仍旧把它塞的就要呕吐,我觉得它的充实或者可以象征我的充实;我的手提电话经常忘记充电,再打开的时候语音信箱里积满了很多人的不同声音,可是无论如何晚上11点的时候我会充好电池,我要等我的天籁。
我过着潦草的生活,可是我爱着物质,所以我首先爱上了这个城市。
卡其会知道么,我在这里几层高的叫做HMV音像店里毫不费力气地找到了Tori Amos 的Little Earthquakes,它整整齐齐地站在有名字和标码的架子上,有别于巷子深处那个小姐姐的小作坊。
饼干精致到一块一块出售。每个有它们自己的盒子。情人节的时候要写名字在上面,颜色鲜艳地像是俘虏了彩虹。
寿司像雪糕一样到处出卖,谁还记得它严肃的日本国籍。
《小王子》的英文本是那么地好看,小王子的金黄色头发果然是麦浪一样的闪光和舞动。那是卡其喜欢的小孩,卡其认真的样子和他很像。可是小王子追根就底地跑啊跑,卡其却站在原地不动。我就这么对着小王子的画片,想到。
粉红色Body Shop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身体每一部位都可以享受特殊的呵护。我等了一季也没有等到它打折,所以没有机会尝试。我已经由迷恋它到了见到它就想轰炸。
Swatch的手表在这里都可以平民化。透明糖果颜色的手表可以被小孩子当作玩具挑挑拣拣,不用拼命拼命地祈祷,才能在圣诞节得到。
走很远只是为了看看这些物质。看它们精致的脸看得怨恨起来。于是总是在它们折价时幸灾乐祸地笑。有时候又忍不住走近,触摸那些高不可攀地温暖。
我知道樟宜机场在东海岸。站在海边就可以看到飞机的起落。那很多只冷漠大鸟的程式化表演。可是为什么我看到厌倦还是不忘记落下眼泪。
我眼睁睁地看着除夕降临在夏天。真是可怕。除夕夜东海岸看大鸟们表演。夜来了,新年还有春天。可是可是我还没有看到一丁点我曾嗤之以鼻的俗颜的中国红色。勒令自己相信自己是有人可以等的。于是去了机场的大厅。冷气来袭,我就躲去Starbucks和Delifrance喝咖啡取暖。三十分钟会去看一次班次降落的预报,很认真地念“China”这个名字。拿来许多明信片涂涂写写,画带翅膀的心的形状,然后给它画上眼睛。看着它,最后给它画上眼泪。
早晨的时候睡过去,忘记拜年。
四
我在无数的文字里都想讲我的家。可是没良心的我总是用它们来写了我的卡其和一些像他的男子。
我从来没有写我的爸爸,那个对我那么重要的男子。
我的爸爸很喜欢车。他去韩国的时候带回来很多韩国汽车公司的精致汽车模型。可是那时侯我很小,我不知道它们是爸爸喜欢的,我在同班的男生过生日的时候偷偷送了给他。
我从小就很会取悦男生。
我的爸爸很生气。生很久的气,我一直记得,所以我下决心要给他买一辆最好的车子,当然真正原因是因为我太爱他了,我太崇拜他了,我要让最好的车子给他做奴隶。我的爸爸不怎么相信我。我小的时候是一个很平凡的小女孩,除了很会和他顶嘴之外没有什么特长。他深刻地记得给我买的电子琴是在储藏室闲置。
可是我越长就越不一般了。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高贵起来。后来我相信那来自我爸爸的基因原本就是高贵的。他们喜欢我写的文字。他们知道我穿奇奇怪怪的小衣服,功课很好。后来我被很多人认识,他们都喜欢我宠我像一个公主。大家相信我会有眩目的未来。我的爸爸惊奇地发现我以一种他未曾想象到的速度飞翔起来。最后就是在我爸爸都要相信我可以给他买好的车子的时候,我自己反而不相信自己了。
因为我喜欢上了卡其。在夜晚和溃烂中发光的小破烂。
开始我很恐惧。他给我听Tori Amos的歌。我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和唱片机的磁头纠缠起来,她像一只蚕一样迅速用她那些质地柔软的丝控制了我。消灭我的春天。我想看看这个把我的天空粉刷成黑色的女人。可是当我看到Tori Amos在阳光安和的午后恬然地抱着小猪哺乳的专辑封套时,我惊栗地意识到我已经在一个洞的底端或者是一张网的下面。可是卡其说,不对,都不对,其实你是在男孩卡其的爱里面。我抬起头,他有和我一样绝望和无畏的眼睛,我们很像。
我们真是绝配。我们靠一些精致得没有破绽的梦就可以快乐起来生活下去。常常是耗费一个下午来研究Tori Amos拥有多么可怖的过往和多么凄厉的声线。他如果把cocteau的CD放进唱机他就一定要赞美很久那个声音妖娆的女子。或者我们再看一遍Lolita,三张碟的长片,我总是呵欠连天,可是我还是很开心地陪他一遍遍看这部黑白的粘稠的电影,他会不时发出对库布里克的赞叹,我却说其实你把电影拍得像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一样短也会很好。然后我们必定会话锋一转,发表对岩井俊二无懈可击的电影画面的认可。
潜水到一个电影里去生活。
我常常哭,每一颗眼泪都落到他的掌心里,可是多得像江南雨季一样遭人记怨。
同时,我喜欢上了酒吧和后半夜,喜欢上了不切实际的逃亡。我觉得自己要烂在里面了。可是我还是想到在我烂掉之前要给我爸爸买车。
我的爸爸是有钱的,他自己的车子不坏。可是我就更难过,因为我变得越来越优秀,可是我仍旧是除了和他顶嘴以外什么也没有做过。然后我就开始烂掉,甚至还企图逃走。
我无数次感到我的爸爸伸出他的大手奋力地托起我,把我暗悒的眉角照亮。就像小的时候每年的元宵节他带我去看灯会的时候,他总是会奋力地托起我,让我高高在上可以触碰到那个最高最亮的那个灯笼。
我高高在上如一个公主,那个时候我一无是处,可是我嘴角上翘,高贵如一个公主。
可是我还是没有触到那个南瓜形状彩虹颜色的灯笼,我任性地哭了。
我的爸爸说不要紧,灯笼年年灯会都会有,我长大之后就会触摸到它了。可是爸爸不知道我在长大的过程中溃烂,我因为溃烂而委琐。我更没有可能碰到那个灯笼了。我想到我还欠我爸爸19年的爱,,还有对我的美丽公主未来的期望以及偷偷送给男生的韩国小汽车。
所以在我开始读大学的时候,在我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之前,我得好起来,向我的灯笼出发了。
长大的过程其实就发生在某个平凡的夜里,很快很快,满身都长出触角想要触摸昂贵的物质,欲望把我诱骗出电影和音乐的河流,给我换上崭新的干燥衣服,我竟然很快忘记了我曾经潮湿过。
我终于知道物质可以使我真正高贵,他可以把我装扮成原来的样子,我爸爸不会知道我青春的这段腐烂,我仍旧是一个公主。
我不动声色地远离卡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