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悦然
当我来到新加坡的时候,我未曾意识到我掉到了一座巨大的森林里,华美的物质和热带树木绑结起来的茂密森林。这是一座夜晚没有星星的城市。密密麻麻的霓灯代替了星星,站在每一棵巨大的树木上闪光,它们有比小狐狸更加傲慢的眼神。
如果这座城市是一件五彩斑斓的华服,那么乌节路便是这座森林最妩媚的裙裾。它像所有热带花朵一样忘记花期地忘情开放。
乌节路有很多的树。热带的树木总是不用特别的呵护就能长得格外健硕。树冠上被荧荧绕绕地缠着很多柠檬色的彩灯。这是有绿色荷叶边的裙裾,在微微的暖风里带着薄雾般的撩人的欲望。
乌节路的人行道很有特色。留心看一下才发现,地面上的铜制井盖每一个上面的图案都不相同。每一块,都像一枚铮亮的铜币一样雕刻着花纹,镶嵌在平滑的地面上,熠熠生辉。
HMV是有名的专门卖CD的店子。开在一个中央的岔路口。是一座粗壮的大楼。楼的正面嵌了一块钻石般炫目的大荧屏。路口的行人顶着各色的头发,表情冷漠地在这里经过。头发是这样鲜艳,我无需再跑去城市边角的动物园看孔雀。行人的衣服上有很多洞,身体上也是,他们仿佛都能听见风从身体里穿过的声音,这是一种充满世界赞美的声音。
HMV音像店对我充满诱惑。我在那里找到了Cocteau Twins最早期的唱片,看到了Mazzy Star主唱Hope最初的模样。店子专用的塑胶带子,上面印着一只斑点狗对着一只古旧的喇叭抒情。我拎着精致的带子,带着我喜欢的乐队的CD回家。我感到我穿过的每一棵热带树木都在唱他们的歌,每一只灯都牵动着一段电线宛如一根吉他弦一样摇摆弹跳。
同一座大楼上,开着这座城市里最前卫的孩子们推崇的服饰店。有金属和羽毛的耳环。我的耳洞是在那其中的一个店子里打的。那样的店很多,门口挂满首饰,灯光昏暗。店主像巫婆一样怪异,可是像美人鱼一样好看。给我穿耳洞的时候她长长尖尖的指甲碰到我的皮肤,冷飕飕的。我喜欢她的样子,她神秘兮兮地递小瓶子的药水给我。我之后以各种理由又去看过她,比如我又扎了一对耳洞,在然后我让她帮我通一下已经长好的耳洞。她有狡黠的笑容,缓缓地递止痛的药水给我。
波西米亚风在这一季吹遍了整个城市。乌节路的玻璃橱窗里挂满了长长流苏的裙子。上衣是宽袖子收腰身的。有开阔领子的,露着锁骨。锁骨上面流淌着一道琥珀色小溪一样的银饰,衬着小麦色的健康皮肤,这是我所喜欢的新加坡女孩子的样子。她们走过这条街,自信使她们每一个都像踩在幸福的祥云上。她们坚信爱像赤道上的雨水一样随时到来,无需征兆,不用躲避。我相信这是一条非常时候美妙邂逅的街道,因为这条街道上有各种各样的优秀咖啡店和餐馆。随时适合坐下来,随时适合开始。我看见缎子一样的流水玻璃后面坐着相爱的一对人。他们掉进彼此眼睛的深渊里。
最喜欢下午两点走在乌节路上。因为这个时候的城市会有一场小雨。干净的雨,不需要一把伞。就这样踩着精致的铜井盖继续走下去。花一块钱问卖雪糕的老婆婆要一支蛋筒冰淇淋。嘴巴尝着甜甜的味道,头发也尝着甜甜的雨丝。如果雨忽然大起来,女孩子们就会仓惶地躲进地铁站。好看的姑娘的长睫毛上还沾着一串铃兰花一样的小水珠。
我常常想要紧紧,紧紧地抓住这森林华贵的裙裾,我猜想它能够像一架秋千一样带着我荡起来,轻轻触碰我前方的梦想。可是当我真正站在乌节路纷繁的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无法清楚地说出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一件裙子,一张唱片,一双耳环,还是,还是一场美妙绝伦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