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悦然
然后我忽然就看到了山坡上,那个用血红灯丝装点眼睛的女人。她在那里眯起眼睛看这场葬礼。她也穿黑色衣服,可是她与葬礼无关。我和她忽然很靠近,我几乎听到了她的鼻息。
还有一点被死亡、哭喊声死死缠绕而不得脱身的风,低低地呜咽着。
她看到了我。看到我在看着她。她离我非常远,可是我相信她还是可以看出我是一朵多么与众不同的葵花。看到了我的焦躁,忧愁。看到了火上面的,欲望里面的的葵花。看到了我在别的花朵死亡时疼痛,可是我依然无法抑制地想要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离开,跑,追随。
她向我走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看我的眼神充满怜悯。她说她知道我的想法。她说她是一个可以预知未来的巫婆,并且乐意帮助我。
她的声音很快也和风缠在了一起,布满了整个天空。我感到天旋地转,她说要实现我的愿望——我就立刻想到了奔跑,像一个人那样地跑,像一个人那样剧烈地喘气。像一个女人一样和他在一起。
我看到这个女人的纤瘦的手臂伸向我,轻轻触碰我,她说你可真是一株好看的葵花。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手指。那些细碎的皱纹分割了它的完整。使它以网一样的形式出现。破碎而柔软。那些风干的手指使我必须推翻我先前对她的年龄的推测。我想她是活了很久的。她说我可以把你变成一个人。你可以走路。可以跳。可以追随你的爱人。
她的话飘在幽幽的风里,立刻形成了一朵我多么想要拥抱的云彩。我缓缓说,你告诉我吧,你要我的什么来交换。我知道一切都是有代价的。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够为你做些什么,我只是一株简单的葵花。
这时候我在想着那尾离开海洋的鱼。她有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被交换掉了。然后她有了双脚。双脚会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转16圈,跳舞如一只羽毛艳丽的脸孔苍白的天鹅。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可是我仍旧羡慕她,她有东西可以交换,她不欠谁的。我的声音只有蝴蝶和昆虫还有眼前这个神能的女子可以听到。这声音细小,可以忽略,无法用来交换。
她瘦瘦的手臂再次伸向我。轻轻触碰我。她说我要你的躯体。我要你作为一朵美丽葵花的全部。
我很害怕她。可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别无选择。于是我问她,怎么要我的身体和为什么要。
她说,等到一个时刻,你就又是一株葵花了。你回归这里。我要拿着你去祭奠一个人。她指给我看葬礼的方向。她说,就是这样了,你像她一样被我握在手里面。然后死掉。
我也要做一场人生的终止符号了么?躺在别人华丽的棺木里,在黑衣人咒语般的祈祷中睡去了么?我看看山下那株濒死的花。她已经死去了。她睡在棺木的一角,头是低垂的。血液已经是褐色的了,无法再清澈。曾经属于她的眩目的春天已经被简单仓促地纪念和歌颂过了。她可以安心离开了。
我到死都不想离开我的爱人。我不想把我的死亡捆绑在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上。我也不想等到棺木缓缓合上的时候,我在那笨拙的木头盒子的一角流干自己最后的血液。可是我无法描述我对那个男人的追随和迷恋。他就像一座开满山花的悬崖。我要纵身跳下去,这不值得害怕。因为这是充满回声的地方,我能听到无数声音响起来延续我的生命。我有我的双脚,我跟着他,不必害怕。
我想我会答应她。
然后我问死的会是什么人。
她说,我爱的一个男人。啊,她说是她爱的男人。我看着这个黑色里包裹的女子。她的茂密的忧伤胜于任何一棵健硕的植物。我再也不害怕。她是一个焦灼的女人。我是一株焦灼的葵花。我们在这样清晨站在了一起。她讲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种碎玻璃的绝望。清晨的熹光照在那些碎玻璃上,光芒四射的绝望……我想靠近她,因为我觉得她的的绝望的光芒能够供我取暖。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也想伸出我的手臂,碰碰她。
我们应当惺惺相惜。
我说好啊。我愿意死了作为祭品。可是啊,为什么你会挑选我。你是一个人,你有可以活动的双手和双脚,你完全可以随便采一株花,你喜欢的,你爱人喜欢的花,放在他的墓上。你根本不必征询花朵的同意。
她说,我要找一株心甘情愿的花。让她在我爱人的葬礼上会合着人们为他歌唱,她会认真地听牧师为他念悼词。她会在我爱人的棺木合拢的那一刻,和其他的人一起掉下眼泪来。
风和云朵都变得抒情起来。我开始很喜欢这个女人。她的男人也一定不喜欢她。可是她努力地想要为他做一点事情。即使到了他死的那一天也不放弃。
我说,好的,我会在你爱人的葬礼上做一株心甘情愿的葵花。为他歌唱和祈福。可是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双脚地活多久。
幽怨的女人说,不知道。你活着,直到我的爱人死去。他也许随时会死去。然后你就不再是一个女子。变回一株葵花。我会折断你的茎干。带你去他的葬礼。就这样。
她好像在讲述我已然发生的命运。她安排我的死亡。她对我的要求未免过分。可是我看着这个无比焦虑的女人,她给她的爱情毁了。我永远都能谅解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我同意她的计划更美妙的了。我可以长上一双脚,可以跟着那个荷兰男人,在他眼中的熊熊火焰里铺张成一缕轻烟。袅绕地和他相牵绊。而我死后会是一朵无比有怜悯心的葵花,在盛大的葬礼上给予陌生人以安慰。我和这个和我同病相怜的女子将都得到慰藉和快乐。
不是很好么。
就是这样,我用我的命来交换,然后做一个为时不多的女人。我说好吧。我甚至没有询问我将做的是怎样一个女人。肥胖还是衰老。
那一刻我从她梅雨季节一般潮湿的脸上隐隐约约看到了春天里的晴天。
她说,那么你要去见你爱的男人对吧。
我说,不是去见,是去追随他。
女巫看看我说,我把你送到他的身边去。可是你对于他是一个陌生人,这你懂得吧。
我说不是的。他天天画我,他的眼睛里都是我。我已在他的视网膜上生根。纵然我变成一个人,他也认得我的。
女巫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可怜我了。我的固执和傻。
于是我们两个就都笑了。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我们的谈话抵达尾声。她再次靠近我,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一样是黑色的。我对黑色的味道充满了惊奇。我习惯的是明亮的黄色在每个早晨横空出世时炸开一样的味道。我觉得黄色的味道很霸道。带有浅薄的敌意和轻蔑。红色的味道就是我在黄昏里常常沉溺的味道。每棵葵花都迷恋太阳,然而我喜欢的,正是夕阳。我看着那颗红色的头颅缠绕着红黄的云絮,她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把自己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是一道多么血腥的风景。
当然,红色可以烧烫我莫可名状的欲念,主要还是因为那个荷兰男人。
我爱上那个荷兰男人了,你知道了的啊。
红头发的男子,红色明艳的芬芳。他的脸上有几颗隐约的雀斑,像我见过的矢车菊的种子。却带着瓢虫一般的淘气的跳跃。他的眼睛里是火。折射着包容与侵蚀的赤光。我知道那会比泥土更加柔软温暖。
这些红色使我真正像一棵春天的植物一般蓬勃起来。
现在的这个女人是黑色。我没有词汇来赞美她因为我不认识黑色。黑色带着青涩的气味向我袭来。我没有词汇赞美她和她的黑色,可是我喜欢她们。
她的黑色就像是上好的棺木,没有人会想到去靠近,可是谁又可以拒绝呢。人们诅咒它或者逃离开它,可是忍不住又想留住它。它在一个暗处等待着。
这时候女人又说你可真是一株美丽的葵花。
她说,你知道葵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吗。望日莲。多么好听的名字呵。
五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文森特·梵高。我不认识字,可是后来我看到了他在他的画旁边签下的名字。我看到他画的是我。是我从前美丽的葵花形象。我看到他签的名字依偎在我旁边。文森特和我是在一起的。我看到我的枝叶几乎可以触碰到那些好看的字母了。我想碰碰它们。我的文森特。我的梵高。
我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大家睡着,没人做恶梦。很安详。我被连根拔起。女巫抓着我的脖颈。她的手指像我在冬天时畏惧过的冰凌。
我说我不疼。我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火。他要来温暖我了。
我闭上眼睛不敢向下看。我的脚是多么丑陋。它们有爬虫一样的骨骼。
我担心我要带着它们奔跑。我担心我倒下来,和我的文森特失散。一群天使从我身上踏过,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他的下落。
我很冷。清晨太早我看不到太阳。我的家人睡着我不能叫出声来。
我脚上的泥土纷纷落下。它们是我从前居住的城堡。可是它们都没有那个男人的那颗心温暖。现在我离开了泥土,要去他心里居住。
所以我亲爱的,干什么要哭呢。我不过是搬了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