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悦然
霓 路(一)
他在巷子口等我。表情相当严肃。他的背包很大球鞋是新的。
他说,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我的裙子很长,牵牵绊绊。他的步伐很快,我几乎不能跟上。我的碎珠子的手链断掉了,珠珠撒了一地。我来不及捡了。我记得那是我外婆送的。我看到外
婆柔软的深陷的脸在我的面前一闪而过。我连忙在心里向她道歉,我说对不起。可是外婆,我的幸福在前方等着我。
外婆,这个夏天我们是这样决定了的,我们要去远方。
我听见我的外婆在天堂里轻轻叹息。
霓 路(二)
我就这样跟着这个男孩子走掉了。是一个夏日的晴天——也许阴天,我没有抬头看。我发现自从我爱上这个男孩子之后,我四周的气温一直没有变过。
是那种有云朵的黄昏才有的气温。红彤彤的云彩,微微的冷。
华灯初上的道路,我看到很多荧荧的眼睛在前方笑。我们从此刻起上了彩虹。笔直的彩虹。
我们牵着手,表情严肃。我觉得我的表情是过于严肃了,像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样严肃。一草一木甚至一丝丝空气都在引领着我走向幸福。我对着我前方的幸福肃然起敬。我牵着一只手,我是多么信任我牵着的这只手啊,它给了我从小到大所有憧憬过的事物,城堡,壁炉,种满草莓和向日葵的小园子,或者还有一只不会打呼噜只会撒娇的猫。
我来说说未来的生活吧,属于我们的,小野。
小野在前面走路,没有听到,可是我已经开始在不断不断地说啊。
每天睡觉前他会给我讲一个故事,我可能因为对结果不满意而不肯睡去,也可能因为他不肯更改结尾而生闷气。背对着他不理睬,在天明前才慢慢睡去。手还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院子里给我的草莓浇水,猫已经被喂饱了。
在一个有河流的小镇居住。每个月固定的一天他会带我去城市的游乐园坐摩天轮,买香草味道的蛋筒冰淇淋给我。并且拍照留念。我喜欢那种举着火炬的胜利表情,喜欢那样的微笑。胜利啊,胜利地获取甜的味道。胜利的香草味也环绕在他的身边。这些都多便宜呀,是他只要能挣一点钱就可以实现的幸福。
……我和男孩小野在一个夏日黄昏离开。我们很快很快地去向远方。我们那珊瑚色香草味的远方。我们那蜜糖一样黏稠,湖泊一样清澈的远方。我们刚跳上火车,就听到了火车的哽咽。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哭。我想酝酿一点眼泪是很有必要的。我应该哭的,告个完整的别给我的城市,我们的城市,我和小野的城市。
我的妈妈她还不知道。她可能今天路过门口的奶茶店仍旧会给我买我喜欢的红豆冰。她会急急地赶回家,叫我出来吃。这一次没有那个睡衣扣子都懒得认真系好的、带着猫一样散漫表情的女孩出来应她,用满足的表情吃下整份刨冰。其间她们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女孩说话的时候汤匙翘在嘴里,含混不清。她通常是很被动地回答一些问题。她的答案很简短,表情冷漠。她往往因为衣衫不整、把音乐开得声音太大或者把房子搞得很乱而被数落。她有时候会还嘴,有时很安静,这要由她的心情来决定。等到妈妈开始做饭的时候,她就已经穿好衣服了,把头探到厨房里,说我不在家里吃晚饭了,我和小野去散步啦。然后她转身就走了。她不知道妈妈这时候会不会很失望。她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她带上门,一蹦一跳地想着小野向着小野出发了。她看到街上所有的霓虹灯都亮起来,她的盛装的夜晚到来。
我很后悔我没有向我的妈妈致谢。她成全了我和小野的这么多约会,直到最后导致我的逃离,我竟然没有想要感恩。致谢之外或者我还应该致歉。生我养我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毁容。她的皱纹总是像春天的草一样繁茂生长。可是她仍旧有一种我无法靠近的尊贵与美丽。但我逃走的时候居然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带。
我妈妈没有同意我和小野在一起也没有反对。她不认为这个问题需要思考。她觉得那个男孩是我的同学,笑容软软的,头发竖竖的,安静得没有任何破坏能力。是小野的样子太具有蛊惑力了,我的妈妈以为他和我们家门前的一棵植物一样普通。所以我妈妈经常看到他却未曾给予他一个隆重的眼神。我会在喝牛奶的时候突然说,小野喝牛奶的时候是必须加糖的。热腾腾的,混入蜜糖或者蜂蜜。我妈妈说他可真奇怪,像个没长大的女孩子。我在春天的傍晚捡了很多桐花回去。就是那些很普通的梧桐的粉紫色花朵。花片很厚,有着气息浓郁的汁液。小野管它们叫桐花。我于是也叫它们桐花。我妈妈看到我捧了一捧的桐花钻进房间。她看到我用我最美丽的玻璃雕花的瓶子盛放它们。她甚至看见我把昂贵的香水倒进去。她说这些花有这么珍贵吗。我说小野说它们是身世最凄惨的花朵。因为它们生在最高的树上,所以跌下来的时候会受很重的伤——而且它们跌落的地方通常没有泥土只有柏油。所以它们没有办法渗到泥土的纹路里,所以它们没有办法顺利进入到下一个轮回里。我不知道我的妈妈到底听进去多少,她只是建议小野去数着桐花写童话。她说小野可以以写童话为生。我妈妈肯定也注意到我最喜欢的动物由优雅的长颈鹿变成了呆笨的小猪。我拒绝再看好莱坞的电影,却能对着老掉牙的日本默片坐上好几个钟头。我没有再买Only和Levi's牌子的衣服,因为觉得它们太过于中性化了,我开始喜欢繁复的花边和层层叠叠的蕾丝。我想我的妈妈看到了我的这些变化,可是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以为这些仅仅是我漫无目的的成长。
火车上很热。多数人在睡觉。这个拥挤的北方城市,每天有多少人这样走掉了啊。他们的远方又是什么模样呢?我看到送行的人远了。他们有的哭了,挥着手,可惜这只手无法触及行者的远方。
小野更换了一张CD机里的唱片,把声音开得很大就闭上了眼睛。我听得出那是他喜欢的CocteauTwins的歌。他喜欢那种有一点过时可是仍旧常常被提及的女人。带着不断更新的沧桑。我觉得她们的声音是一种袅绕的蛇。我喜欢她们可是我痛恨蛇。它们钻进了小野的脑袋,就再也不出来了。她们在那里和小野说话。七点过五分,小野,多久你没有和我说话了?
天渐渐黑了。我害怕起来。我用很微弱的声音叫我旁边这个还握着我的手的男孩。他没有反应。我在选择离开的时候就明白,在以后的大多时间里或许我都会这样孤独。我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感觉到了他的掌心纹路。三条线。延续着我的一个像纸声一样清脆的未来。我的手指沿着那条深楚的线轻轻滑下去,带着一滴眼泪闭上了眼睛。
霓 路(三)
天黑透的时候火车就要穿破夜色离开了北方。我看到了郊外寂寞的石头和麻木不仁地吃着青草的绵羊。它们从来不会呕吐吗?那么乏味的老去的草。被一群骄傲的蚱蜢遗弃的草。小野突然睁开眼睛问我是不是下车。我说好。我们不慌不忙地下车了。
是乡村。小野拿出相机来,给离得很近的一只绵羊照了一张相,然后给我照了一张,然后给我和绵羊合照了一张。我对那只瘦骨嶙峋的绵羊并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我照相的时候离它很远。但是我相信小野可以把我们照得很美,无论是我还是那只羊。
小野拿出一块桌布铺在山坡上。我第一次见到这块桌布。是明黄色的向日葵图案,在这个没有星星和月光的夜晚有一点刺眼。我说是你特意买到的餐布吗。
他说是。他说你是喜欢向日葵的不是吗。我担心我们见不到向日葵你会想念。
我看着大朵的向日葵笑了一会儿。
小野带了一点苏打饼和香槟酒。他用小的音响放了一点P.J
Harvey的歌。是Dry。我对那个美丽女人的印象是她闪着大眼睛带一块头巾的样子。我很满意她的这一形象,很乡土,和此时的气氛很相称。可是那个女人一刻也没有安和过。她其实早已不乡土。
我突然觉得这很像我小的时候年年都参加的春游活动。事实上也许小野也仅仅把这当成一次春游。他的世界里,任何复杂的东西都可以抽象成最简单的童话意象。私奔可以抽象成一次春游,而我,或者仅仅像是他小的时候牵在手里一直没有松手的布娃娃。
小野看看我的脸说我的脸红了。颜色就像一种和甜水差不多的酒。我的脸真的红了。他走过来,亲了我一下。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可是很少亲吻。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嘴唇。很轻很轻,很快他分开。我们都是很寡欲的人。我们都有一点洁癖。如果拥抱很紧,出很多的汗是会把彼此弄脏的。我们现在洗澡有点麻烦。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给他添麻烦,小野一直这样告诉我。
我们靠在一起,在大餐布旁边昏昏欲睡。残剩的酒氤氲在周围的空气里蛊惑人心,使没有醉的人想醉。我轻轻问,小野,你能养活我吗。
没有回应。我想他睡去了。隔了一会儿小野才说,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
半夜的时候我和小野都醒了。小野看到我身上被蚊子咬得开出很多粉红的小花。他说他忘记了带花露水。他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起身去取东西。他把Kenzo的香水涂满我全身。我知道那对我们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真的是像水一样洒在我的身上。
远处有狗叫的声音。是不是被过浓的香味吵醒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野回到车站。我们买了票就回到了车上。我们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要下车,今天又为什么重新回到车上。
车向远方。我看到小野拿出一盒彩色铅笔开始画远处的风景。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风也画上,因为此时此刻我只能感到劲猛的风。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意识到我的形象是多么潦草。
我觉得我的青春纵身一跳,消失在一个没有名气和回音的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