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菊开那夜
去找秀言时她正好搬家,我倚在门上笑她忙不及推销自己,她把衣服一件件往皮箱里扔,微红,一个人的日子我过烦了,连灯泡坏了都没有人换。
那你需要的是一个电工,我语含讥讽。
秀言朝我笑,我想和致贞在一起。
搬家公司的人在楼下喊,蒋小姐还有什么要搬?秀言跑到窗口,身体前倾的说,再上来一趟,还有几只箱子。
我幽幽的问,这张床也不要了么?秀言站在一地狼籍里欢快的说,不要了,蒋秀言从此告别单人床。
她想起了什么,很大方的说,你需要的话拿去好了。
不!我飞快的拒绝。
秀言不知从哪翻出张纸片,用眉笔在上面刷刷写了两行字,致贞的住址,你有空过来玩。我接过来,往口袋里一塞。
我和许致贞很少讲话,我们之间仿佛在上演黑白默片,颔首,微笑,虽然遥远,可是我知道其中有不妥,摒弃语言,却有了更细秘的倾听。
次日黄昏,秀言在电话里说,做了你最喜欢的菜,你忍心不来么?我老老实实的去了,穿过了街心公园,看到一幢幢白色的楼房,我按着纸片上的地址慢慢找过去。到了十九幢的楼下,我取出镜子看看自己是否脸色黯淡。已经有N个人说,微红,看到你总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我讶然。他们说,你看上去总是神情抑郁。
站在门口轻轻敲门,门里露出一张陌生的脸。我一怔,抬头看看门牌号。他说,林微红?秀言在厨房里愉快的扬声说,微红,快进来,穿那双蓝色的拖鞋。我一边换拖鞋一边用余光瞥许致贞,他坐在黑色皮质沙发上看电视,姿势端正而优雅。
我换好了拖鞋就在许致贞身边坐下了,他点点头,向我微笑。那个陌生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我头也不抬的说了声谢谢。
秀言从厨房里探出头,张河,帮忙端一下菜。原来这个男人叫张河,而许致贞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做家务呢,难以想像他站在椅子上换灯泡或者跑进跑出端菜的样子,他有一种贵族气,天生就应该最后出场。
吃晚饭的时候发现他吃得很少,不吃荤腥,偏爱吃皮蛋豆腐,我小心的把他的习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张河喝了太多的酒,以致于有些失控了。他不知怎么就讲起了初恋,红着眼,过于痛苦的脸部线条扭曲着。我觉得有些躲之不及的惶恐,并没有打算聆听别人的秘密,可是因为不熟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借着酒精的依托,将自己的伤疤一寸寸撕开。
我的淡然充满了眉间,对面的许致贞也静静的,唯有秀言时而接茬让叙述走向完整。一顿饭局由于张河的醉而变得乏味冗长,一个男人怎么可以不择场所的醉,不由自主把心事摊开来呢?我一边想着一边猜度着许致贞,像他这样稳妥的男人似乎永远不会说错话,表错情,或者做错事。
他本质上和纪在舟是一类人。就算在食堂里排队打饭,那么多人中还是一眼就能看到他,所谓人秀于群。
现在,纪在舟的信越来越少,音尔也仿佛失了踪,打电话过去总是没有人,一串等待,没了耐心只好挂断。
那年都是十八岁,纪在舟是最出众的男生,永远穿白衬衫,举止得体。秀言喜欢他,每天都帮他带早饭,有时是糯米团子,有时是西式糕点。看不出纪在舟的意思,但他确实默认了秀言对他的好。放学时他们会一起步行回家,一起吃街边的冰淇淋。
如果否认自己的酸涩,无疑是不真实的,只是我历来都是平静的人,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甚至可以不去看纪在舟的一举一动,表面上不闻不问,暗地里却被这种幽暗的情愫折磨得柔肠寸断。
高二期中考试前夕,因为嫌教室里太喧哗,我跑到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去背之乎者也。捧着晦涩的古文,倚着高高的松树,阳光透过枝叶从那些细细点点的缝隙里落下来,满地都是淡黄的叶子,踩在上面有琐碎的声响。恍惚抬头,很意外的看到了纪在舟站在面前,我和他的眼睛聚在一起,心跳声瞬间哑然,而树林里的麻雀还在欢乐的叫,欢快的飞,连拍动翅膀的声音清清楚楚。
我们对视,接着拥抱,是怎样一个难以忘怀的拥抱,我的书掉在地上,他的唇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我们的脸贴在一起燃烧。
他低低的说,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冷漠。我几近哽咽的说,会为你融化。我以为是开始,其实关于我的情节已经落幕。
音尔的出现,使故事改变了方向,她转学过来第一天就明亮起来。她坐在纪在舟的前面,从此他只能看到她,看到她美丽的长发,纤弱的双肩。
他们之间流动着令人怅然的温柔,交相辉映。音尔和纪在舟是唯一可以用英语与老师对话的学生,他们之间也不知觉默契的用英文,旁边所有的人都默然。秀言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年,校园里的流行编织情人扣,用各色丝线细细密密的缠绕在硬币上。秀言细心的编,编完的时候却听见纪在舟对她说,就到这里吧。
秀言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把精心编织的情人扣一点点拆除,抬起手,将硬币远远的扔了。
秀言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是高考前一个半月。举座皆惊,校园里到处流传着种种传闻,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纪在舟和米音尔。
音尔突然置身于漩涡中,不知所从。我天天跑去看秀言,看她的苍白和哀伤,听她说她和纪在舟的点点滴滴,在他们的过去里品自己的悲凉。
父亲指责我浪费时间,做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在心里大声的呼喊,随我吧随我吧。仿佛是化好妆,等待上场却被通知取消角色。我宁愿那个躺在床上左腕裹着纱布的女孩是我,我宁愿可以这样凄美壮烈的为纪在舟牺牲一次,宁愿让他欠我良多,欠我,才不会轻易忘怀。
所有的人在秀言自杀未遂后,都心有戚戚。在那样压抑的环境里咀嚼着突如其来的震撼,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因为爱的缘故险些丧命,和爱情与生命比起来,高考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时唯有纪在舟,唯有他一如往日。在模拟考时,甚至考出了让人绝望的高分。校长和老师们纷纷赞赏他的心无旁焉。他依然是最好的,从容不迫镇定自如,不因周围人事而有所惊动。
最后,秀言放弃了高考,音尔由于发挥失常只上了长春医大,纪在舟的命运照常进行,他去了清华,那一年只有他如愿以偿去了北京。而我,勉强考上本地的一所大学。我们的十八岁仓促写完,于是分开了。
纪在舟和我们断断断续续都保持着联系,秀言始终对他恨不起来,虽然他令她的十八岁流淌了鲜血,秀言买了只淡蓝色手镯,覆盖住曾经的伤痕,不再痛了,手举起来手镯下滑,只有一条浅浅的印记。
音尔和纪在舟仍然相爱着,音尔呆在北京的时间比长春还多。她在信中说,微红,我一个人坐在火车上想,他真的是我的方向,一种放任的投奔。每一次到了他身边,都不想再离开了。我是这样的没有退路,找不到自己的价值,仿佛他的存在才是所有意义。
我在音尔的信里寻找纪在舟的影子,一遍遍端详着,逃不开思念的手掌。
纪在舟对音尔不是不好,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对谁也终究是有限的。他从没去过长春,他只要在电话里说,想见你。音尔就无法抗拒,丢下手边的事去买半夜的车票,风尘仆仆的出现在爱人面前。
我知道纪在舟去美国的消息,是他临走前三天。
音尔说她走在漫无边际的长安街上,整个人空落落的,突然发现北京与她无关了。纪在舟没有对她说什么,她忍了忍,也没有问。其实结局已经写好了。她说是回到长春才哭出声来的。一个人抱着头流泪,只是想哭,没有去想往事。
那时秀言刚和许致贞认识,对于纪在舟的事无暇问及。我给纪在舟打电话,他的声音没有波澜,我想我还是不明白他,也不被他所明白。
由于同在一个城市,所以与秀言常常见面。虽然对张河的第一印象很差,但是来往了几次慢慢发现他是个很好的男人,还会弹吉他。
和许致贞还是冷漠,连自己都疑心这是矫情。有时候我们会对弈,在黑白世界里各有胜负,赢的时候,我面无表情的站起来,输了则微笑,我愿意输给许致贞。
我们很少对话,眼睛凝视着棋盘目不斜视,秀言不会下围棋,她说看到黑白的子,就晕头转向,瞬间我想起那时纪在舟和音尔的对讲英文。
永在他人世界之外,无法进入,一种徘徊的寂寞。
某一天,张河临时有事,早早的走了。秀言在洗碗,她说,微红,那让致贞送你吧。他站起身来,往外走。我来不及拒绝,于是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