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淑瑾
以前,最佩服话剧《茶馆》的地方在于:老舍就知道刘二麻子之类的人都还在,只是在新的年代里换了不同的新面孔。话剧里,甚至干脆由同一个人来演父子俩。
张爱玲笔下的上海男人也都在世事轮回中一次次被卷浮到我们面前。他们从来没有
死过,也永远不会死。他们是《鼠疫》结尾里说的,在合适的温度和场合,卷土重来。
先来说说那个最著名的佟振保吧。人家记得的,都是所谓“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但我觉得张爱玲写佟振保,根本的,是在说一个男人的堕落。25岁以前的生活,差不多都是兴头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那么新鲜,大部分人,都是一个向上的曲线。而25岁以后,生活的很多东西都只是常态,命运越来越像一种捉弄,0.1%的误差都会导致完全另外一种人生。我们是生活中的常量,命运变成了无所顾忌的变量。除非极其固执的人,才可能在生命的终结还能看到自己早年的依稀模样。有这样的人,但真的很少。曾经有个30多岁的男人告诉我,他以前每天要逼自己做点事情,如果哪一天虚度过去,他一定会为自己找个理由。但一过30岁,他就算不做事情也不愿意找理由了。
振保的生活也像虱子在身上“咬啮”的痛苦。事业、家庭,看似都不错,人却像被一点点在掏空。他是打定主意不再想起有自己这么个人了,心灵蒙尘,本来稍微擦一下便可以看清,但他根本不想给自己这种机会。就像我的一个朋友,偶尔听到古典音乐就反应强烈地挥手:“关掉关掉!要想起以前的自己的!”音乐平息之后,他又感觉自在了。可怜的振保,却不能时刻保持这样的警惕,在某些不设防的片刻,他还是对着镜子抽泣起来。当然,他有足够的理智,抽泣完了,他会加倍地胡来,吃喝嫖赌,再一次把自己赶得远远的,再也不那么容易见到。像一个准备变坏的女人,重重叠叠,走得越来越远,把自己所有的回头路都堵绝了,那样,才不容易随随便便地感怀伤心。
布列松的电影《穆谢特》写过类似的人,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那个女孩只想彻底的消灭自己。最后一场自杀的戏,没有半点声音,却是惊心动魄。那个女孩裹了白布往河里滚,一次一次,一共三次,像平常的一种试验,纯技术地研究从哪个角度滚下河去更好。最后一次,她终于成功了,没有声音地沉入水里,好像在那个时候呻吟一下,都是对自己的背叛和对整个世界的妥协。
振保的后半辈子,张爱玲没有写下去,我想,他应该和穆谢特一样,咬紧牙关,不再呻吟,把自己彻头彻尾地变成另外一个人。希望他死的时候也不要流那么一滴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