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叙，男，22岁，12岁那年父母离异，此后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在旁人眼里，张叙似乎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幸福孩子。“单亲”这两个字的含义，或许只有那些经历过的人才真正知晓吧。当然这里所说的“单亲”，大部分是人为的原因。

　　阿莱手记

　　大约半年前，我采访过一个叫佳宁的19岁的男孩。

　　他的情况和张叙极为类似。

　　同样父母离异，同样备感失落，同样险些自暴自弃，同样在面对早已分道扬镳的父母时，心绪复杂，爱恨交织。

　　想来在我们周围，像这样的单亲孩子，一定还有很多。

　　大的。小的。男的。女的。

　　开朗的。内向的。孤僻的。沉沦的。

　　就像一朵朵渴望阳光又怨恨着阳光的小花，无声而寂寞地开放在城市中的每一个角落。

　　“单亲”这两个字，更像一种看不见的试剂，把“张叙”们从无忧无虑的同龄人中分离出来，隔绝出来。

　　经过过滤再过滤，沉淀再沉淀的反复，固定成现在的样子。

　　那是一种又单纯又复杂的混合体。

　　半生半熟。似懂非懂。外冷内热。且爱且恨。

　　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张叙，虽然我的年龄只够做他的姐姐，但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孩子。

　　真的，就像是孩子。

　　一个需要人疼爱，需要人关心的孩子。

　　其对家庭温暖的渴望，对父母之爱的稀求，对正常生活的缺乏，使得他无法不沉浸。无法不敏感。无法不早熟。无法不孤单。

　　父母分手这件事带给子女的伤痛，或者根本就无法填平。

　　对于每一个孩子来说，双亲是惟一而仅有的。

　　可对于夫妻而言，爱人却可重新选择。

　　这是一个矛盾吗？我不好讲。

　　我只知道，父母有权重新开始生活，子女也有权在虚拟的过去里沉沦。

　　有人给类似的遗憾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情结”。

　　我把这话说与张叙听。

　　结果他点着头认可道，真的阿莱，我心里也有这样一个结--就是一个“家”字。

　　张叙还说，等他将来做了父亲，一定会给自己的小孩一个温暖的家，有父有母的完整的家，绝不会在任何情况下丢下他不管。

　　因为他懂得，婚姻是承诺。制造一个新生命就更是承诺。

　　有时候想起来，我真是挺恨我爸我妈的。为什么别人就可以与父母一起生活，而我却不能呢？

　　我从来缺的就不是物质上的东西。

　　我爸他们离婚之前是这样，离婚之后就更是这样。

　　我是爸爸妈妈的独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当别人的爸爸妈妈都可以正常上下班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已经忙的整天都见不到人影了。

　　爸爸是他们单位领导的司机，妈妈也一直都在做贸易，每天不是在外面跑就是请客吃饭，或者与客户谈生意什么的。爸爸呢，虽然没有我妈忙，却必须全天候待命。所以这下子就苦了我，也锻炼了我。

　　大约5岁那年，妈妈给我报名让我上了附近的育红班（就是现在的学前班）。为的是白天家里没人的时候我有地儿可去。于是每天中午，我会和那些大孩子一起放学，然后脖子上挂串钥匙，自己回家热饭吃。说出来你都不信，5岁那年，我已经会做简单的饭菜了。我可以把前一天的剩饭剩菜热好，也会给自己蒸一碗白米饭或者鸡蛋羹。

　　反正无论我何时回家，家里的门永远是锁着的。灯也永远是黑着的。

　　记得有一次我把钥匙弄丢回不了家，就只好用口袋里剩下的一点钱在菜市场里买一个发面饽饽来啃。后来天就慢慢地黑了，我一个人坐在我们楼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看那些车筐里或手里提着菜的过往的行人，看楼里每一扇窗里的灯亮起来，看里面的人影攒动，看玻璃窗上慢慢升腾起的模糊的水气。那一刻，我有多么羡慕人家。我多希望我的家也是这个样子。当我放学回来，可以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打开房门，铺面而来是一股混杂着饭菜香的热乎乎的气息；而我的爸爸妈妈，正一个在厨房里做饭，一个忙活着准备碗筷……那会是多幸福的一番场景啊。而且，我相信像这样的场景，几乎在每时每刻每家每户都可以看到，但这一切在我这里，却像一个远的永远抓不到的梦……

　　那天晚上，我就这样等啊等啊，眼睛一直盯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

　　为什么爸爸妈妈还不回来呢？

　　在这冬天的夜里，到处万家灯火，只有我家的窗子是黑的。黑得让人心灰意冷。黑得让人不想去看。黑得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家。

　　这就是爸爸妈妈离婚以前的我。

　　若是赶上他们正好歇班的话，我们一家三口就会一起到商场和公园去转转。

　　妈妈每次给我花钱的时候都特别舍得。

　　国际商场刚开业那会儿，里面的东西贵得惊人。妈妈曾在那里给我买过一个玩具，一下子就花去66元，那时人们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这66元，差不多等于人家半个月的工资。在这一点上，从小到大，他们都会尽量去满足我。可是我要的并不是这个。每次他们带我出去，看到我高兴，就以为我是喜欢礼物。其实不然，我高兴，是因为在这一刻，我正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在。我喜欢我们三口人去任何地方，我喜欢让路人看到爸爸妈妈牵着我的手过马路的样子，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会感到我和别的孩子是一样的，他们有的，我也一样拥有。

　　当然在这期间，爸爸妈妈从没停止过争吵。他们两个在个性上有太多的不同。爸爸好静，妈妈好动。爸爸喜欢一成不变的日子，妈妈喜欢充满变化的生活。后来，他们吵得越来越凶，直到有一天，爸爸问我，要是我和你妈离婚的话，你愿意跟着谁过？

　　我还记得当时我问了爸一句，我要是跟着你的话你以后会给我找个后妈吗？

　　我爸说，你要是不想要爸就不找。

　　结果我爸还真就一个人带着我过了这么多年。

　　我妈后来又结了一次婚，我管那人叫叔叔。一年也见不了几面。

　　你瞧，我又把话题扯远了。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我爸妈离婚那年，我刚满12岁。奶奶他们都说是妈妈不好，离婚的事不怪爸爸。

　　后来听妈妈说，当时她也想要我，但爸爸却死活不放。

　　终于，有一天当我醒来，我看到妈妈正把一个收拾好的箱子往外搬，然后我爸就告诉我说，我和你妈已经离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什么离的婚。

　　每次问到这个问题，我爸就会说，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妈妈走了半年以后，爸爸有一次开车带我去见她。

　　那是他们离婚之后，我们三口第一次坐一块儿吃饭。

　　我妈她做了好多菜，都是平时我最爱吃的，我看得出她很想我，我又何尝不想她呢？可我却不敢过多地表现出来，因为我怕我爸会伤心，会不高兴。

　　临走的时候，妈问爸能不能再和儿子多呆会儿？可爸说，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找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怨不得我。

　　然后，我看到我妈哭了。跪在地上死命抱着我的腿，说什么也起不来了……

　　其实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10年来，我和爸爸在一起生活。

　　两个男人过日子，家里就是不如妈妈在的时候。

　　你比如一些很小的地方，我妈这个人爱干净，喜欢用一些小摆设来装饰屋子。以前妈妈在，家里总是亮堂堂的。她虽然工作忙，但只要得空就会里里外外地收拾，贴张画儿，买块桌布，勾个纱帘儿，摆瓶花儿什么的，再加上化妆柜上的瓶瓶罐罐，整个屋子就显得有生气得多。可你现在要是去我们家串门的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家里没有女主人。什么都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个鲜活劲儿。

　　尤其每到过年，那几乎对我来说是最难熬的日子。

　　家家都在做卫生，家家都在买新衣服，家家都在置办年货。只有我们家，死气沉沉的，一点年味儿都没有。我单位里就是发了东西，我也会直接提到我奶奶家去，让奶奶他们一大家子人做着吃。不然我和我爸两口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是我妈在，那意思肯定就不一样了。

　　我妈再婚也就是前几年的事。

　　她没敢告诉我信儿，是我有一次到她那儿去无意中发现的。

　　那个男人有点黑，看着还算老实，好像对我妈也还不错。开始的时候我很抵触。但到后来就好多了。

　　妈她结婚了。爸虽说目前还是一个人，可这个家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每次去看妈妈，总是要偷偷地去。我爸他要是知道了，准会不高兴，他会说，你还去看那个人干什么？要是在气头上，也会冲口而出，你要是觉得她好，就跟她去过算了。至于我妈，每次一提起我爸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就不明白了，你们都分开快十年了，怎么彼此之间还是这么无法相容呢？

　　包括我最近一次辞职。我爸就不赞成，他更愿意我有一份稳定点儿的工作，将来有个劳保什么的。而我妈她听了以后就特别赞成，还说年纪轻轻的这时候不闯荡什么时候闯荡？再这么耗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这回你听出来了吧？我爸和我妈，他们的性格就像水火一样彼此针对，互不相容。

　　可是这要我怎么办呢？

　　他们都是我的父母，将来有一天等他们老了，我谁都不能不管。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些年来，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大的仇恨，多大的矛盾，那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作为他们惟一的儿子，我不可能不把他们看成一个整体，不可能理智地把他们拆开来看。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来自于他们，我身上流着的是他们的血，我的生命是他们给的，这一点，是可以随着他们婚姻的解体、夫妻关系的解除就能随便改变的吗？

　　很少有父母会想到这些。很少有人愿意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想一想。

　　每想到这些，我就挺恨他们两个的。

　　有时我希望他们两个过的好，有时就希望他们两个过的不好。

　　我甚至想过报复他们，你们作为父母，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份完整的亲情呢？

　　这是所有父母离异的孩子共同的心愿。

　　与其离婚，当初何必要结？

　　与其分手，当初何必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