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消失的10天之内,我一点都不觉得痛苦,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她真的就这样消失了,我想她可能还是顽皮地躲在某个角落,等我把她揪出来,或者她自己不耐烦了就会自动跑出来……10天之后,在我真正意识到她是真的消失的那一刻,我昏睡了两天两夜,瞬间老去。
可我依然在猜测,猜测关于她的真相,反反复复。现在我可以向你谈论、倾诉关于虞羊的一切,只是我不能保证是否已经清醒过来。
若干年前,也就是和虞羊认识的那一年,我33岁。回顾短暂的人生,似乎我从来没有年轻过,以至于我在12岁的时候就对自己说:我已经老了。
和顾城很相似的,我认为女性都是很美好的,甚至,她们是唯一美好的。但事实是,我对身边所有的女孩都具有不良的印象,包括我曾经有的三个女朋友。
在街上,我不喜欢她们拉我的手;在朋友聚会上,我不会和她们挨着坐;点菜的时候,我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我讨厌话多的女孩,更加讨厌话少的女孩。到我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时,我就突然消失了,再也不给她们任何机会联络到我。
我的胃口实在是很短,面对一盘食物,要将其吃完,这绝对是一件考验我的事情。从这一点来看,就连我也有点讨厌自己。
那天我在网上搜寻关于合租的事宜。这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想出来的方法:你可以找个人和你住在一起,只要你不讨厌她,她就会潜移默化地以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渐渐影响你对生活本身的看法。
有很多求租的人,但过于雷同的文字让我第一时间就能够判定哪些是中介。我不停翻页,直至我看到这样一行文字:
“如果你觉得一碗乌东面好吃,那就再来一碗。于是你永远也吃不完这种乌东面,真是让人伤感。”
面对这行文字,我陷入思考: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拨通了下面留的号码。
“喂。”一个女孩的声音,周围很安静,似乎还有回响。
“呃,你是要租房子么?”我问。“是的,你那里有现成的床么?我是说,马上就能让人睡着的床。”“有的。呃,能不能问一句,你说的乌东面,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面?”“嗯,你说乌东面是吧?就是关不上的水龙头。”
再继续这种对话,估计不久就会让人疯掉。所以我马上回到地球人的逻辑,和她约定了看房的时间地点。
她补充说:“还是先见见你吧。”
她和我约了在仙踪林见面,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仙踪林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她只说哦:“仙踪林,就是那个兔子洞。”
我按照她的提示来到一排食肆之前,我看见一个身穿暗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坐在秋千上,和对面的一个圆得和馒头似的女孩有说有笑。我下意识搜寻那个店名,看到是一个淡绿色的牌子,歪七扭八的写着“仙踪林”,不过,名字下面的图形logo倒是相当醒目:一个很可爱的白兔。
兔子洞。
我径直向穿暗蓝色连衣裙的女孩走去,尽管她没有告诉我她会和女伴一起来,但我当时非常肯定,那就是她。
她看着我,点头微笑了一下。馒头女孩笑得有点诡异。
“你就是饶晖吧。”馒头女孩说。我说是的,然后就坐下来。
“为了惩罚你迟到,我们决定把这里菜单上所有的东西都点一份。”馒头女孩很有些盛气凌人。眼前这两个女孩分明都是幼女,居然还敢调戏我。
十分钟的相互介绍还是相当顺利的,馒头女孩,名字很奇怪,叫做可洛,连衣裙叫做虞羊,刚刚读大学,是个基督徒。
“我大概一个月之后才能够搬过来。”虞羊一点也没有置疑我是否同意她和我合租的意思,可能她也很少遭到拒绝。
第二次和虞羊见面的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那个张牙舞爪的馒头女孩。我们约在晚上九点的朝阳区某咖啡馆,正对着H开头的雪糕店。
虞羊指着对面,问:“你知道那是卖什么的么?”我摇头。
接着虞羊从双肩被包里掏出一张香口胶包装纸,用一支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交给我,说:“你到对面的雪糕店,把这个纸给服务生。”我接过这张纸。“草莓味单球两个,不要华夫脆。”
我把她要的雪糕买过来。她分六口就吃光了。非常均匀的,每次的分量几乎都一样多。
我仔细观察她喝一大杯抹茶星冰乐,虞羊没有用吸管,而是端着杯子咕噜咕噜的灌下去,末了,还不死心的底朝天倒了几下,嘴角沾了一点泡沫,相当可爱,完全一个幼女的作风。
我虽然比她大整整14岁,却被她的奇异想法面前完全击败。她所考虑的“哥特式建筑上菠菜式花纹的来由、海马前进时身体卷曲的角度、清晨是否能够听见地球自转的响声”等等问题,我都根本无法发表自己的意见。
虞羊,你知道么?在我失去你之后,你曾经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将其作为我的墓志铭。虞羊的离开,使我耗尽了生命的动能,使我在离开乌托邦之后一直对生命感到不寒而栗。
我只是一具营养良好的尸体,没有你的话。
就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虞羊打电话告诉我她喝多了,要我带她回家。我们约好在某个地方见面,她从朋友的汽车里歪歪扭扭的走出来。十分钟后,她走进了我的家。
“到家了。”我说。“醋在哪里?”她问。我把醋拿给她,她又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随即走进洗手间,抓起我的牙刷就往嘴里塞,眼前此景使我惊讶万分——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我的女朋友敢碰我的牙刷,否则我必将牙刷丢掉。虞羊刷牙的时候看着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含含糊糊地说:“怎么了?”
她放下牙刷后直奔我的房间,听得一声闷响,估计是她垂直落在了床垫上。我拿起她用过的牙刷,竟然将其重新放入杯子里。
我准备收拾一张毛毯到阳台睡,虞羊一把拉住我,说:“你陪我睡一下吧。”
我和她在一起睡了一夜,她一直抱着我,抱得非常紧非常紧。第二天早晨,我们做了那件常规之中的事情。
我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当然我的表现也不是很好。
虞羊第二天就搬了过来,太阳落在了地上。
虞羊没有住在另一个放置着小床,铺着小熊床单的房间里,她睡在了我的身边,把她所喜欢的桌布和玩偶放在目光可及之处,她肆无忌惮地闯进来,似乎早就知道我不会拒绝。
虞羊是我一直喜欢的那种很有书卷气质的女孩,我无论说到任何话题,她都能够给我补充大量的知识,她似乎无所不知,只有我问不出,没有她答不上来。
但是她又是一个绝对的流氓,她可以在地铁里站在我正前方,不动声色地一一把我的皮带解开,扣子解开,拉链拉开,然后突然站到旁边去,我吓得马上手忙脚乱的遮羞,而此时她的脸上风平浪静,让我感到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一个人人都觉得难看的罗马塑像。
感情是被撑住的灾难,这一点任何人都无法否认。
在我们相处的两三个月之后,她开始变得越来越敏感。她总是一次又一次询问我以前女朋友的事情,我非常后悔在她第一天住进来的时候我没有马上把那几张照片从桌子上拿走,以至于那三张脸成为了虞羊心里永远的噩梦。
我拒绝告诉她任何细节,但虞羊是聪明灵巧的,她能够常常变换不同的角度问。后来在一个我无论如何无法拒绝的机会里,她终于问到了许多事情。当时她拿着一个红色的笔记本,很认真的记录我说的每一个字。到我后悔的时候,一切晚矣。
虞羊的记忆力是我见过最为惊人的,她不仅过目不忘,还有着强悍、完美的整理逻辑的能力——她精通哲学里的逻辑学,所以她很强调任何一件事情的逻辑性,否则她决不相信任何事情。想要隐瞒她,除非你一开始就隐瞒,否则迟早会露出真相。
人活着就活着好了,找什么真相!
事情发展至此,我已经很清醒的意识到,想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和虞羊所有的来龙去脉,告诉你我有多爱她,她有多爱我,她最后是怎么把我逼到崩溃的边缘,然后我在这个边缘奋起反击一次,从而我就永远失去了虞羊——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每种爱情都有其不可言说者,有其无法表达的神秘。
由于很多原因,我在北京的生活陷入了困顿之中。此后的日子,所有我的生活花销几乎都由虞羊负担。
虞羊是一个很好的摄影师,同时她也很清高,她的作品锐利得让我目眩。可是在我身无分文的日子里,她给自己开了一个专业摄影师的价格,去帮杂志拍要用许多灯光和化妆品才能支撑起来的美女照片,她后来甚至还去帮人家拍家居和美食。因为她技术娴熟,所以没有杂志会克扣她的酬金。
尽管生活得以继续,但她曾经淡淡地说:“为了现实,我丢失了一个摄影师最起码的尊严,我饥不择食!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碰照相机了,她从一个少女沦为妓女。我从一个暗恋者变成了嫖客。”
她开始变得有点幽怨,睡不着的时候,就整夜的在阳台里对着窗子玩直升飞机模型。有时候,虞羊发呆,喝一小杯自己泡的浓浓的咖啡,我偷偷喝过一口,马上吐了出来——这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忍受的浓度。
我是一个罪人,为着钱的缘故,我一点点摧毁着她对生活本来持有的骄傲,如果说她在所有人之中慢慢变得俗气,变得人云亦云,那么,这都是我的错。
同时,对生活的焦虑与妥协,使虞羊的精神世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些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她从来就是一个特别容易产生精神内压和自我纠缠、自我怀疑的女孩。
那种情形真是让人至今无法忘怀,她像个愤怒的小土豆一样疯了一样地跑,而我则穿着西装黑色皮鞋,两手提着巨大塑料袋在公路上狂追不止。一边大喊着:“回来!回来!”
我的宝贝突然停下来,在路灯下看着二十米开外的我,眼睁睁的。我们都停在那里,挪不动一下脚步。过了大约半分钟,我慢慢走向她,她如梦初醒般紧紧抱住我。我们坐上出租车,回到家里。
她对我说:“今天我听见你的声音的时候,仿佛那声音是从天上传过来的,仿佛是天使的声音……你是我的天使么?”她在我的怀里,重复地说着:“你是我的天使。”然后她就哭了,我们躺在一起,她缩成一团,裹着我,哭着哭着,睡着了。
到了半夜里,她突然将我抱紧狂吻,嘴里不停说“我爱你,我好爱你……”,还将我从她的左侧搬到右侧,都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力气。
早上的时候,她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些事情,我便莫名感动。而更加让我感动的是,这种行动在以后的每天半夜里都成了习惯,她每天半夜都会把我吻得一塌糊涂,说我爱你说得我恨不得要钻进她的身体。
而这样的故事反复上演,直到她离开的那一天。
有时候我会想的,她为什么离开了?因为她终于长大,嫌弃我身上不再有足够的生命力?还是她过于爱我,如果不离开,生命就会燃尽?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会对自己说:别想了,笑笑。然后眼泪随之倾泻而出,擦都擦不干,堵都堵不住。每次我都失败。
我一直都很老,只有两年里我是年轻的。而两年后,我又轰然老去,——这次是真正地老去,老得一点都不含糊,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这一切恍若古代男子的黄粱美梦,只留下苍苍白发和无尽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