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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花盛开在那里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9月09日21:03 新浪伊人风采

1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才能理解爱情这种寂寞而细致的艺术。我的床头放着四瓶各种型号大号的Kenzo香水——我从来没有喷过一滴,只是让它们就那么站在那里,孤单的,而且飘摇的,就像瓶子上的那四朵罂粟花。

  中学的时候,我认识过很多所谓的艺术的生命,男的头发披肩,女的光头蹭亮,这使本来热爱艺术的我突然害怕起艺术来——更何况那时候说别人是个“艺术家”感觉上就像
说“有风度的乞丐”一样,所以我发誓自己不能从事艺术行业。

  谁知道,在我二十三岁毕业后,我成了一个剪辑师。

  每天早上我都会到我的工作室去,面对黑压压的胶片,做出无情的剪辑和筛选,然后还要把两个完全不相干的镜头连在一齐,造成所谓“视觉上的冲击”。

  剪辑师是艺术家吗?艺术家应该是快乐的,而我,每天都要面对大量的烂片子,像从稻草里挑拣珍珠一样。不过也正是这个原因,让我对生活并没有太多的抱怨,也没有太多的憧憬——平时我们所为之喜怒哀乐的电影故事,其实是从无数格胶片中的百分之一剪辑而成的。

  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生活可以剪辑而成,那呈现出来的人生,或许能够完美。

  可惜,可惜。

  终于有一天,一个朋友打电话来抱怨生活郁闷,我说:“那不如圣诞节前一天开一个同学会,一起回中学看看。”

  2

  圣诞节就要到了,我走进吉之岛,去买一张只有那里才有卖的圣诞卡。

  七年以来,每个圣诞节前我都会选一张卡片,寄往缅甸,给一个姓欧阳的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回寄一张,哪怕只是一张。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开始怀疑欧阳给我的地址,再后来,我甚至怀疑他姓名的真伪。

  一群的人拥进校园,七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我很习惯的看着校门旁边的收发室,记得以前,我就是常常在那里等待,等待那扇每天只开一节课的门。可是那天,收发室的门居然开着。

  于是我走进去,学生们的信件整齐的摆放着,我笑了。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角落有一堆垃圾,仔细一看,原来是信件。我不顾灰尘轻轻拂拭了一下,马上,让我头晕眼花。

  统共几十封信,全都是我读书时候寄给欧阳的,每封信上都盖满了邮戳,都是缅甸文字,还有一句中文:人已他往。

  泪眼模糊中,记忆慢慢回到七年前……

  3

  十六岁的那个春季学期开学不久,父亲告诉我他的干妈从缅甸来中国了,要带我一起去见她。在酒店里,我看见一个年近五十的普通女人走过来,身边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那就是欧阳。

  他很黑,土包子一般,一眼看去和路上的民工没有两样,最初很让我鄙夷,我想,别人可能以为他俩是我的乡下亲戚。可是后来,饭桌上的欧阳说话异常幽默,虽然他不太懂中文,却不影响他的表达。

  父亲告诉我,他们是中国人,欧阳很小的时候就去缅甸了,一家人是作珠宝生意的,欧阳的母亲很有钱,还掌握着一个跨国饮食集团。

  欧阳总来找我玩,由于那是刚刚开学,功课还不紧张,我就每天开溜半天陪他出去,周末的时候,我们两家人就一起外出度假。

  4

  欧阳付钱的时候总是拿出美钞,每当他得知价格的时候总会很小声贴着我的耳朵说:“怎么那么便宜?”不咸不淡的普通话常常让我乐不可支。

  欧阳坚持不坐自己的汽车,而要求和我一起坐公车。我和他时不时用英语交流,别人看着那个民工一般的欧阳,都流泻出诧异的表情。奇怪的是,欧阳总要求我教他中文,却从来不肯教我说缅甸话。

  有一天我在车上小声问他:“如果缅甸话说‘你真漂亮,小妞’怎么讲?”欧阳想了想,大声的回答:“Hey girl, you are so beautiful!”车厢的人都听到了,明白的人都掩着嘴巴笑。

  我想,也就是那时候欧阳的爽朗很强烈的感染了我,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子,厚厚的嘴唇,浮肿的眼皮,没品味的衣着,都慢慢的溶进我的生活,还有精神。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天天粘在一起,他告诉我他自己的生活,我就像听故事一样听。欧阳说,缅甸的军人是最有势力的,在他就读的那所国际学校里,有很多“将军的女儿”。由于他们学校高官子弟多,所以进出学校有严格的程序,校门口站着持枪警察,校对指纹是否符合记录……他还说,很多将军的女儿都喜欢他的幽默和风度。“可是,她们都不如你……我只喜欢你。”欧阳脸突然歪向一边,我用力抱过来看,真的好红啊!

  那天晚上,我和他看着远处残缺不全的霓虹灯,靠在一颗很大的树下,还有风吹。我觉得,欧阳就像一个充满神秘的偶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过去,却想左右他的未来。

  接着,他还告诉我他在缅甸

  有一辆红色的宝马,专门用来晚上比赛飙车。“仰光的大街到了晚上就热闹了,平时看不见的名车都跑了出来,赛车啊!”“可这在中国是犯法的。”“在仰光也犯法啊,可是我们有将军的女儿。我的车还撞坏过一辆,我也把别人的奔驰撞坏几辆咧!”

  如果我听到别人说类似的话,一定会认定那是个骗子,可从欧阳的眼睛里,我知道那一切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望着他的嘴唇,感到自己真的已经无可救药。

  5

  父亲察觉这一切后,似乎开始不满了,一天临睡前,他认真的对我说:“缅甸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欧阳的母亲是第三个,他们家名义上是珠宝商,其实是毒枭,专门在云南边境走私海洛因的,所以才会那么有钱。你要小心一点啊,十六岁的女孩子了,要知道权衡利弊……关系要适可而止才好啊……”

  听完后,坐在床边的我凝滞住了,我不相信这一切,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脖子扭向窗边。然后,毫无感觉的,眼睛之下已经有泪水——有时候,泪水不是忏悔,反而的,代表决心,或者坚持。

  我想,十六岁,大概是一个女孩子最为勇敢的时候,或者说,最为轻信。因为第二天,我依然和欧阳在一起,依然笑口常开,依然为所欲为。

  有花须折,有爱就爱。

  一天傍晚,天空出现了火烧云,明黄色和火红色的云朵低低的压过来。欧阳双目圆瞪,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那般景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在想什么呢?”我说。“我在……思虑。”我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叫思考,别那么文绉绉,会被人笑话的!”“但是……这真的很美啊。”欧阳真的看呆了。我定睛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或许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那么,他带给我的快乐又是什么呢?

  他带给我多少?他会带走多少?

  6

  第二天我们逛街的时候果然打起了台风,我和欧阳被困在一个屋檐底下,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到了关于我们的分别,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来,更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

  “欧阳,你来中国干嘛?”“度假啊!”欧阳笑笑。“那,什么时候回去?”“五月份。”说完,欧阳抿着嘴,我看见了难过的神色。“那么,你还会回来吗?”“当然会!”“什么时候?”我小心翼翼的问。

  欧阳闭了一下眼睛,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了一句:“我爱你。”

  我迷惑了,眼前的城市变得模糊起来,我想,一旦欧阳走了,所有的植物可能都会枯黄而死。那天,我第一次进了酒吧,和欧阳一起。

  欧阳点了一瓶十二年芝华士,杯子里冰块的声音煞是悦耳,像是骨骼互相摩擦,咯咯作响,让我的头莫名的痛。

  我有点醉了,但是我知道,人在两分醉的时候其实是最清醒的,两分醉能让你把所有悲伤快乐统统调遣出来,那些回忆,那些故事,仿佛是被剪辑过一般的上映,美丽而凌乱,让人为之落泪和哀伤。两分醉的时候就能畅所欲言,没有了心不在焉,没有了退让,也没有了阻拦。

  “欧阳,你是缅甸人,那么,你见过罂粟花吗?”我问。

  “当然见过。”欧阳似乎有点尴尬的样子,“罂粟花在缅甸很常见的。”他补充。“听说,罂粟花非常美丽,是吗?我看过罂粟花的图片,很漂亮。”“是很漂亮,但是,你知道罂粟花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我知道,鸦片,是吗?”“是的,再提纯,就变成海洛因了。”欧阳回答。

  “那么,为什么美丽的东西越提纯越是有毒呢?”我伤心的看着他。欧阳久久没有回答。

  我开始趴在桌上哭,越哭越大声。

  “你知道吗?欧阳,我爱你啊……你听到了吗,我说,我爱你啊!”我几乎是气愤得吼出来的。欧阳握着威士忌酒杯,空荡荡的,我透过那个酒杯,看见了一个变形的欧阳……可是,我绝望的发现,不管他的脸怎样变形,我还是爱他的。

  我有个预感,这段感情就要结束了,可是欧阳答应我,他会和我保持联络,会给我打电话,会给我写信。然后,他留下了一个号码和一个地址。

  我递给他一张十块钱的人民币,要他写上自己的名字,用缅甸文。我还要求他教我说他的名字。一个奇怪的发音,更加奇怪的是,七年后我居然还记得。

  7

  欧阳很惊讶于我对罂粟花的喜爱,因为在他看来,罂粟是一种很亲切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却是毒药。欧阳给我描述罂粟花盛开在田地里的情形,我靠着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切。

  五月的某一天,欧阳终于没有再来找我,父亲说,他们母子已经走了,临时决定的。他说欧阳留下了一个小箱子给我,留着一个月后再打开看。

  我拿着钱走到电信局打国际长途,那个号码是我全部的希望。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我根本听不懂的缅甸语,说了两句就挂机了。我失魂落魄的走出来,欧阳连一张字条都没有留下,他真的什么都带走了。

  一个月的时间是漫长的,到了那一天,我锁上房门,小心翼翼的打开那个箱子,发现里面装满的,居然是一整箱的罂粟花花蕾。

  那些罂粟花蕾整齐的排列着,并不妖艳,也并不迷惑,绿绿的,冷冷的,不是想象中的绚烂,却有种让人痛心的力量。

  我合上箱子,哭了。断断续续地哭了,差不多,一夜。

  之后,我每周都给他写一封信,按照那个地址,可是,欧阳从未回过一封。我曾经怀疑他骗了我,但后来又被自己否定了。逐渐的,我不再抱有什么希望,写信也成了一种寄托,随便说说而已。如此而已。

  一年后,欧阳当然没有回来,然而他的罂粟花已经风干,被我放在透明的玻璃瓶子中了。常常,睡梦中,我会看见一个缅甸的男孩子,站在漫无边际的罂粟花丛里,说着半生不熟的中文,依然那样幽默,那样生动。

  8

  欧阳的一切至今无人超越,或许他并不是最有力的,可他却是在我的心灵最柔软的时候刻下了那一切,所以直到今天,依然没有什么能够抹去,自然,也没有人能够代替。又或许是这样的:以前没有得到的,以后也吝于付出了。

  那么戏剧性,七年后的今天,我曾经寄给欧阳的几十封信就平静的躺在我的床头,这只是其中的四分之一,其它的已无从寻找了。

  我还是常常拆开来看,学农之后的那封信上,还贴着田地里拾回来的稻穗和野花,发了黄,干了水分,却依旧温柔的样子。

  看信的时候,我偶尔会哭,偶尔会感到欣慰,看着自己的情感重新出现在灰尘封住的纸上。但是,更多的时候,当我看着信封上杂乱的邮戳,看着那些孤独而勇敢的文字,特别是那刺眼的“人已他往”四个字,我会酸楚的无奈于世界之无常,还有心痛。

  欧阳现在在哪里?他是真的爱过我,还是骗我的?以前我常常这样问自己,但当我找回这些信件的时候,我就再也没考虑过了。这些有什么重要?或许爱情本身就是注定要使某些人哭笑不得,疑问一生的。

  真的。

  9

  去年的时候,我第一次走进香水店,本来只是随便的逛一逛。可是,有四瓶香水死死抓住了我的目光——四个不同高度的修长瓶身,是摇曳的姿态,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更加令我注目的,是她们瓶身上都有一枝挺立的罂粟花。

  这是Kenzo香水,服务员告诉我,不同大小的瓶子上有不同时期的罂粟花,小小花蕾、含苞待放、微微绽开和昂然怒放。我喷了一滴在手腕上,果然香味不凡,带着涩香,还有暗雅的沉香,厚重如棉,然后沉淀在皮肤里。

  更何况,Kenzo和Cancel发音相同。

  我把她们都带了回家留自观赏,如今我的房间已满是罂粟,我思考着为何自己总爱活在记忆之中,也许,这是由于只有在记忆中生活,才能完美如剪辑吧。

  10

  我回到工作室,继续在垃圾中寻找宝贝,照例的,我拉直一段胶片压好,那时,有一个人影让我震了一下。我赶紧按Rew键——没错,那个人就是欧阳,穿着不入时的西装,彷徨的模样。

  我把有欧阳的21格胶片都剪下来,制成相片,挂在我的床头。

  欧阳,这几年,你去过哪里,现在在哪里?望着胶片里已变样了的欧阳,我尽力用自欺欺人的假想来填充七年以来的空白。

  太阳就这样,一次次的,从我窗户的这一边,落到窗户的另一边。

  重现的时光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是我想,欧阳的照片和许多罂粟花却应该真实地盛开在,怒放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

  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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