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安冬
采访时间：2004年6月20日
采访对象：康平，22岁
康平的父亲是一名退休教师，从十年前开始养鱼，虽然技术过硬，但由于经营不善，年年养鱼年年赔，最后外债达到将近 30万元。这笔沉重的债压得康平喘不过气来，他外出打工，试图逃开那个让他感到压抑的环境，但精神之债，却不是想要逃就能逃开的。
安冬手记：
康平迫切地想要把他的心情表达出来，多一天都不愿意等了。所以接到他电话那天，我延后了其他的采访，跟他约好第二天早晨 9点钟在报社见面。
转天，康平早早等在报社门口，他说他早上 6点多就从郊区打工的地方赶过来了。他等了足足三个小时。这是一个看上去还有点儿腼腆的小伙子，但说起他的父亲，眼里隐藏着不应有的悲愤和忧虑。很久了，这种情绪一直伴随着他。
康平讲述完他的故事，感觉心情好了很多，午饭的时候还跟我抢着付账。但我知道他的这种好心情是暂时的，因为事情并没有得到任何解决。果然，在随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我接到了他三十多个短信，这是我偶然一次打开很久不用的手机时发现的。他还是无法逃开那笔沉重的债。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欠债的是他的父亲，但因为那份父子之情，康平不可能超然物外。我只是想，如果康平知道这么一个故事，或许，对他是个安慰：
在西蒙·波格尔 50岁那年，他苦心经营的公司因一桩桩官司和内部管理不善而破产，重新变得一无所有的他用手中最后一点儿钱给自己买了一处坟地。那段日子，对西蒙·波格尔来说，黯淡无光。意想不到的是，四年后，一条铁路要从西蒙·波格尔的那处坟地前穿过，有人找到西蒙·波格尔，愿意以高出数倍的价钱买他的坟地。西蒙·波格尔因此赚了一笔钱，并用赚到的钱买下了坟地周围大片的土地。结果可想而知，西蒙·波格尔因此扭转了自己的人生，并且成为有名的房地产商。一块坟地都可以变成一座“金矿”，这世界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发生呢？
也许别人的故事只是一个寓言，有时显得软弱无力，但池莉还有一句话：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就是这样的，人没有真正的失败，别把自己的精神先搞糟了，你说是吧，康平？
我恨我的父亲，也可怜他--从养鱼那天起，他总会碰到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第一次背井离乡，过着另外一种以前想都没想过的生活，我知道这时候说我的父亲一定特别伤他，但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么多年，因为父亲的债务，我都快崩溃了。从父亲养鱼那天开始，我的家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了，不但跟着他操心受累，还担惊受怕。我多么希望我们还能回到十年以前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至少，我们是平静的，不用天天琢磨着怎么向人家还债。
我恨我的父亲，也可怜他。一个人不能总在一个地方连续摔倒，但他就是在一个地方摔倒，而且摔得还特别狠。父亲是一个退休老教师，性格执拗古板，按理说，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做生意的，但他对自己的技术特别自信。说实话，父亲好像天生就是养鱼的人，他的技术确实非常好，养鱼这么多年，碰上狂风暴雨、闷热缺氧或者鱼病什么的，别人坑里的鱼都大量地死掉，父亲养的鱼却很少发生这样的情况。但他不明白，做生意不是技术好就行得通的。
父亲从 1994年开始养鱼，从养鱼那天起，他总会碰到这样或那样的事情，不是鱼被偷，就是被人欺负被人骗，结果人家养鱼赚钱，我们却越养鱼越赔钱。我听有人说，偷我们家鱼的两个人一人置办了一辆拉鱼的车，而我们家，养了十年鱼，却欠了将近 30万元的外债。这事儿说出来都让人笑话。
父亲是个做事很投入的人，他白天养鱼，晚上在鱼池边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守夜。但就这样，也挡不住有人来偷。养鱼第一年，鱼池里的潜水泵被偷了，鱼也少了不少。后来每年鱼都大量损失，而且越来越严重，像 1998年春天出鱼的时候，我们一网打上来 1万多斤鱼，没全卖出去，又撒回去 6千多斤，几天后再打上来，鱼也就剩下不到 5千斤了。到了 2003年， 200亩鱼池，你猜打上来多少鱼？第一网只有 7千多斤！说出来别人都不信，连鱼食的钱都没赚出来。
父亲的性格虽然“倔”，但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可他不知道，不是谁都能讲得通道理。 1997年夏天，当时正赶上出鱼，他过去的一个学生找上门来，想上鱼，但父亲养的鱼早已经预订出去，所以回绝了他。那个学生不走，站在路边开始骂街，骂得特别难听，我们没理他，没想到晚上收网的时候，他竟然把汽车堵在路口，谁也过不去。父母不想惹事，就去他家讲理。当时我一个人留在鱼池边等父母，等了很久，心里特别害怕，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到了后半夜，我才在夜色里看见父母踉踉跄跄的身影，衣服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胳膊、脸上还有抓痕。母亲的眼光木木的，一个快 50岁的女人，她可能从来没想到会碰上这样不讲道理的人。看到父母这样，我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我真是不明白，同在一个村里，又是父亲的学生，而且父母都是那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当时心里那个恨，我想总有一天要好好教训他一下。
2000年 3月底，终于有了一次教训他的机会，但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一天，我在村澡堂里洗澡，看见父亲的那个学生也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其实当时我也没想好怎么教训他，但他冲我挑衅地吐口水，我的血液一下涌上来，扑上去就揍了他一顿，这样还不解恨，顺手操起身边的一把菜刀就在他脸上砍了一刀……
我逃了出去，离开家，走得远远的。当时差几个月就该中专毕业了，但因为这事儿，我第一次背井离乡，过着另外一种以前想都没想过的生活。我在山东、河北等地做零工养活自己，像建筑水暖工、维修工、操作工什么的，只要有钱挣，我就干。晚上睡在民工棚里，别人睡得直打呼噜，但我睡不着，我随时准备跑，真的，在外一年半的时间，最大的感觉就是不踏实，我害怕听见警笛声，看见警察我就以为是来抓我的，所以我经常换地方，这儿干两天那儿干两天。什么叫“似丧家之犬”？大概就是像我这种样子了。
他不但变得既固执又迷信，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投入了--当时就是为了逃避父亲和那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家--父亲让人给骗了--除了忙碌和一年比一年多的债务，还有因受人欺负而产生的那种仇恨。
2001年下半年，我又回到父母身边。那件事情已经私下和解，父母赔了对方 1万多元。其实想起那事儿我心里对父母挺过意不去的，就因为当初我的冲动，让家里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那阵儿我们家已经欠了将近 20万元外债了。
回家后，我去父亲那儿帮忙。但很快，我对父亲更加失望，他不但变得既固执又迷信，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投入了。当时正是大热的天，这种天气对鱼来说很危险，但父亲撇下鱼池回家伺候生病的爷爷去了，我接替父亲的时候发现鱼池的增氧机没有安上，电线也烧了，我赶紧从一个朋友那儿借来电线重新接上。不仅如此，父亲还请了一个所谓的“大师”来当看守，动不动就围着鱼池跳大神，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从父亲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感到特别压抑，所以2002年4月，我再一次离开家，去东丽开发区的一家公司做操作工。我承认，我当时就是为了逃避父亲和那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家，虽然打工的日子好不了多少，但一天下来，干活累了，回宿舍还能睡个好觉。可是早晨一觉醒来，往往想到的还是家里那笔沉重的债务。那阵儿我玩命干活，希望多赚些钱，一部分给弟弟供他上学，另一部分养活自己，有时手里有余钱了，我就买彩票，我很可笑地想，如果中了彩票，先替父亲把债还上。但我从来没中过一分钱。
2003年年初，父亲最后一次承包鱼池，他把鱼池迁到了另一个地方，并且跟一个人签了一份合同。没多久，签合同的那个人让父亲把合同拿过去再商量商量，当时我留了一个心眼，让父亲先把合同复印一份留下来，省得对方不认账，但父亲说：人家看着挺不错的，没事儿。结果怎么样？父亲刚把合同拿出来，那个人团吧团吧就吃进肚子里，让父亲再签一份，这回父亲拿回来的只有一张收据。没过几天，鱼池的原主就找上门来，让父亲赶紧把鱼池搬走。原来签合同的那个人不过是个转包户，父亲让人给骗了。但鱼池怎么可能说搬就搬呢？这对父亲的打击挺大的，所以他一直无心管理这个鱼池，等到夏天出鱼的时候，一网下去， 200亩地的水面，打上来 7千多斤鱼也就不奇怪了。这是十年来最惨的一次。
父亲回到了家里，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的心整天沉甸甸的，看着白发的母亲跟了父亲这么多年，最后还要为巨额债务发愁，真的很让人心疼，我不知道我除了打工赚钱，还能为这个家做什么？父亲说不用我操心债务的事，但我怎么能不操心呢？父亲一个月就 1000多元的退休金，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这笔债？
而且那些钱，也是人家的急用钱呀！父亲的一个同事，老两口攒的为女儿看病的钱被父亲拿来做鱼池的资本，还有从他同学那儿拿的钱，好些年了，都没还上，那张借据上还签着我们爷儿俩的名字，另外，还有我老姨前两年卖房子的钱也被他拿来做了养鱼的本，到现在老姨一家还在租房子住呢……想着他们，我要是能踏实地睡着踏实地吃饭那才怪呢！
我要说恨我的父亲对他来说真的不太公平，他苦熬苦挣了那么多年也是为了这个家，但问题是，一个男人，怎么能总在一个地方摔倒呢？有时候我都不忍心去想这些年我们一家是怎么过的，从来没有一个团圆日，赶上春节、中秋节什么的，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我和父亲却轮流在黑暗的鱼池边守护，鱼被偷，狗被毒死，但我们仍然守护着那点儿希望，一直到彻底破灭为止。
父亲养鱼十年，我从12岁到22岁，记忆中，我没有一个快乐的少年时光，除了忙碌和一年比一年多的债务，还有因受人欺负而产生的那种仇恨。我不仅学会了逃避现实，也学会了逃避感情。这一阵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一个叫清儿的女孩子，她是我两年前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初恋，当时爷爷还在，我记得很清楚，她精心地伺候生病的爷爷，一口一口给他喂饭，我有一段时间生病住院，也是她一直在我病床前照顾。我那么喜欢她，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我不想让她跟着我们一起担惊受怕，而且家里都成这样了，我能给她什么呢？分手的时候她跟我说：你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么不可理喻！
没错，我就是不可理喻，我不知道除了逃避我还能怎么样，那笔债务，我又能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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