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田
昨晚几个朋友小酌,突然议起童年时的容貌来,我总算逮到机会自恋一把,于是大吼:“小时候我那个标致啊……”一言既出,满座投来同情的目光,谁都知道,小时候美丽的女孩,长大必如我现在这般猫三狗四;但我如果不力抓这个机会,谁会知道我曾经美丽?
美不美丽,对于身为女子的我至关重要,但是对我的父母却并不重要。
刚工作的时候,我曾因为受人排挤心情压抑,居然跟领导托辞说母亲病了,一溜烟逃回西安。我的父亲,堪称黑色幽默大师,在家里挂两气球迎接逃兵,气球上写着:欢迎任田。
我很尴尬,腆着脸在家里混了几天,终于决定还是回单位的晚上,父亲找我谈话。他说,你知道你差点被遗弃吗?我大惊,虎着脸叫:谁敢?谁这么恶毒?他答,因为你小的时候总是发烧,医疗条件又不好,我们给你吃的退烧药里面,有很严重的毒副作用,那时候,我们总以为你养不大的。我急,忙问:后来呢?我怎么样?父亲平静地说,当然是养大了呗,但我们又担心你傻,因为你吃下去的那个剂量,医生说就是头牛也傻了。我愣,半天憋红了脸才说,你们于是就想干掉我?想甩了我?父亲点点头,那是你姥姥的主意,但你妈死活不肯,抱着你要同归于尽。后来我说,孩子再傻也是我们的孩子,她傻,我们就努力活得长一点,养到她老。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极认真,看了看我那个孬样儿,笑起来:后来你上小学,我们好开心;又上中学,我们都笑地合不拢嘴了;等到你大学毕业,居然可以找到工作,经济独立,还谈恋爱……你知道么?我们就像中了500万大奖一样!
那个晚上,他一直没有提我那个倒霉催的单位的事,也没有说任何励志打气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话,只是絮絮地,讲我小时候的事:讲我挺漂亮挺神气就是有时表情呆滞,讲我上树掏鸟下河捉虾夏天光着膀子和院里的小子赛弹弓,讲我妈一会儿设计我当宾馆服务员,一会儿幻想我站柜台卖吃货,反正都是有把子力气都能干不用脑子又实惠的岗位……那时候,我父母的关系本来有点磕磕碰碰不依不饶的,但因为有了这个舍不得遗弃的傻闺女,为了能一直罩着傻闺女认字、读书、生活自理、乃至安全嫁掉,两人倒互相体谅,逐渐恩爱起来。听着听着,我的眼泪,突然就滚落在手心上,润泽了一大片深深浅浅的掌纹。
在离开家的江湖里,很多人都喜欢读我的文章、找我说话、给我写信、约我玩耍,或者被我的笑话逗得趴在桌子上痉挛;可是在同时,也会有同样多的人不喜欢我、嘲讽挖苦我、找茬消遣我。每当我身心受到重创,深陷悲剧旋涡,恨不得夺窗而出的时候,我都会在刹那之间退回原点,蓦然想起父亲说自己中了500万大奖的表情,一切魔障就都烟消云散,澄清释然,我又重新变回父亲的小女儿,喜剧的女主角。我心知肚明:在工作上我多渺小,在爱情上我多卑微,在亲情上我多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