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田
每次我乘飞机回西安,坐着咸阳机场的大巴晃晃悠悠往家走的时候,多半已经到了下午。这时候李白的一阕旧词总会飘然而至:“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而车窗外,暮色中可见“覆斗形”的汉陵、“依山而建”的唐陵,它们如千百年前一样矗立在那里,毫无改变心事重重。
我的外教曾经问我:西安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我说:一座大的坟墓。的确,每次归来,我都能感觉回到了这巨大坟墓的心脏,——那凝重的黄土味、苍凉的秦腔味、幽暗的书卷味、迷人的舞袖香……仿佛灞上春柳年年依旧。
我怀念在博物馆里度过的欢乐童年,尽管那是现在无法印证的难忘时光。
我常梦回自己穿着花裙子坐在唐朝驮碑石龟上的清凉与轻盈,身后就是著名的追星族怀仁和尚从王羲之遗墨中集起的“千金帖”,以及狂草名家张旭“肚子疼啊肚子疼”酣畅淋漓的呐喊,而现在那些“坐骑”早已被隆重地围了起来,禁止踏坐;我在九曲回廊一样的陈列室逐渐有了关于生命的概念:走来走去拍照不已不同“品种”的外国人、躺在玻璃棺里失水凹陷的古老干尸和只有姓氏和华丽石棺的寂寞小孩;我还记得当年跪在地上为祖母生日涂鸦寿桃的情景,二姨奖我一个粉彩俑的复制品,而粉彩俑本身是代替人殉的殉葬用品,十七岁死于非命的永泰公主墓里就有大把;祖母精神头好的时候,就喜欢讲她在司马迁墓前读《史记》,在无字碑下看《唐书》的往事,有时候兴之所致还要把书一丢,邀约天下地下的帝后公卿共饮一杯,很是豪迈;而我们这帮小孩穷极无聊了,往往随手伶起块斑驳的石头(很可能是博物馆大院里古老石磨的碎块)就往楼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一颗核桃树上砸去,很快就是一场新鲜的绿色的雨噼噼啪啪下起来,里面是粉白粉嫩的核桃仁。
无数的人,面对杨玉环小小凋敝的坟茔和卫子夫已经湮没翠岭的白骨,揣测这两个飞黄腾达的美丽女人曾经惊世骇俗的爱情,他们自问:你相信杨贵妃和唐明皇的爱情吗?你又理解汉武帝在李夫人和卫子夫之间做出的抉择吗?
然而历史是不同于爱情的,虽然辉煌繁华的历史中必有闻之断肠的爱情,转瞬而逝的爱情里也隐有跸跋黄尘的历史,但两者的最大不同终其一点:爱情是没有证据的,沿途留下的,全是历史的证据。
在西安,你总会感慨自身的微茫,这是在任何城市都不会闪现的感觉。郊外漫山遍野的矮树青草,下面几乎都埋着身份尊贵的灵魂,他们曾经在属于他们那个年代衣锦华服唱和兴衰,根本不会想到有我们这样一群后人唧唧歪歪。全不关乎金钱、地位和名望,单是历史本身的厚重和涤荡,就足够你亘古忧伤。
父母年纪渐大以后,十九岁的表妹承担了接送我的重任,她越来越美丽,穿着宝姿,提着LV,涂着SK2,喷着妒嫉,开口就是德语英语和西安话的混合音。当然,她工作的收入并不足以应付她所有的开销,当她捉襟见肘的时候,就用换男朋友来代替换衣服,因此每次她接我的时候,身旁那个男子总是新鲜面孔,不过这并不妨碍那男的热情洋溢并大言不惭地叫我一声“姐”。
永远的节目,就是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打5块钱的车直奔钟楼买根5毛钱的小奶糕叼着,中午去老孙家吃羊肉泡馍或者阿房宫电影院排1小时队买个樊记肉夹馍配粉丝汤,下午在鼓楼广场晒太阳、吹牛和放风筝,晚上去麻家什字小吃街吃消夜。青烟缭绕的一条街,两边宠辱不惊地罗致着字画店、旗袍店、包子店、烤肉店和古董店。偶尔还能在暮色和灯火中看到一个木头尖顶,那是后街的明代大清真寺,外国人喜欢在那里买各种译本的红皮毛主席语录,还有大盒的白猫牌清凉油。
我的表妹,永远有本事一边打电话,一边为我们点吃的。她一般是以“么西么西”(日语)开头,在中间用“Danke”(德语)致谢,结尾用“CHAO”(意大利语)再见,还一边忙不迭地催促小二:“来烤条鱼!”“来瓶西北狼!”“烤筋烤老点!”“有鸡蛋醪糟没?”吃完后自己抢着付帐(实在没几个钱),然后大手一挥,众人一起到德福巷消遣,这回才轮到她男友埋单。
夜深了,我们腮对着腮、脸对着脸,醉意很快涌上心头。我十九岁的表妹,利落地点燃一支细长的烟,抽一口,吐一口,眼神迷离地轻声问我:姐,你的爱情咋样?
那正是: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