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田
1
当沫沫戴着口罩赶到63层二楼的大厅门口时,她马上就后悔了,后悔听信大波波的煽动,参加什么劳什子“真正随心所欲的化妆舞会”,她明显上当受骗了。沫沫刚从一大堆令人焦头烂额的文件堆里拔出连熬两个通宵的红眼睛,没有化妆黄着一张脸,身上的麻料套装虽然在办公室还显得得体,但在这红男绿女堆里却被衬得清淡得发飘,好在一双新鞋是上个月才在香港买的,Prada 银色平底凉鞋,精细纤巧,是兔子最喜欢的那种风格。
“哎呀,你怎么才来呀!”大波波兴高采烈地冲出来,打扮得像一棵五颜六色的圣诞树,不由分说就从自己的肩膀上撕下一个黄色的号码,啪的一声拍在沫沫的大口罩正中心:女36号。“看看看,没有我你可怎么办,我就知道等你大小姐光临一定没有号了,因此多预了一个。”大波波指指自己的肩膀,上面写着:女35号。
正说着,灯光就暗下来了,主持人在上面叫号:“18号,18号的男孩子和18号的女孩子,请上台!”台上的男女被无聊又煽情的主持人捉弄了一番之后,领了一对枕套才得以狼狈逃窜。台下有人热烈地参与和哄笑,有人踱到走廊里去打手机,有人戴着千篇一律的羽毛面具四处招摇,也有人漠然地自啜杯里的红酒,沫沫就是最后这一种人。红酒令她想起了兔子。她端着酒杯,跟随一个大喊大叫打手机的人拨开人堆,在走廊里找到一把空椅子坐了下来。
想来这次参加化装舞会的“行头”,还是和兔子一人一个的情侣口罩呢。黑色的土布织底,金色的康巴文字,连带子,都是寺庙僧侣手制的。去年他俩一起去云南梅里雪山参拜主峰卡格博峰时,一位萍水相逢的活佛亲手相赠这块吉祥的土布,因为尺寸太小不够两个人做头巾,兔子就在沫沫的尖叫声中一剪刀把它剪成了两个口罩,一个写着“卡格博”,另一个写着“缅茨姆”,传说它们是梅里雪山群峰里最忠贞不渝的夫妻峰。后来,卡格博发生雪崩,兔子就没有回来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沫沫眯起眼睛看杯里的残酒,恍恍惚惚地想起这首诗。“哎呀你原来又跑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又是大波波那令人过耳不忘的尖嗓子,这回她的身边还多了个人,沫沫抬起头,好奇地打量他。
突然,仿佛一道闪电从她周身掠过,她微微漾上心头的一丝倦意和醉意陡然清醒了:兔子赫然站在眼前!这不可能!她在心底狂叫着,这不可能!同时,却又有另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心里面说:他明明就是兔子啊,只有兔子才会有那样的眼睛……
“兔子”伸过一只彬彬有礼的手,手心里躺着一方洁白的印花纸巾,声音响起,沫沫才明白他其实是另一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尽管他和兔子有着一样的眼睛。“周小姐,你看起来很累。”他说,他的嘴唇藏在一方大大的白口罩下,口罩上画着正在跳扭屁股舞的蜡笔小新,难怪他的眼睛会给他那么深刻的印象。“这是36号的男生小新,沫沫,你的另一半儿,赶紧上台领奖去,满世界都在悬赏捉拿你呢!”这是大波波的声音,她永远是个不知疲倦的热心肠。
2
两人推让了很久,最后还是由沫沫尴尬地抱起那套夸张的双人床罩——36号男女的战利品。人去楼空,63层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寂寞,因为它大多数时候都是热热闹闹,因而当它寂寞的时候,反倒显得不真实,呆在里面的人更加不自在。
“我请你吃饭吧!”抱着双人床罩的沫沫真诚地说,她觉得不好意思,只有一个床罩,又不能剪开睡,既然她得了,那饭起码要请人家吃一顿。“喝咖啡吧,就去西斯廷,那里的烤青口很好吃,爱尔兰咖啡也不错。”小新提议道,他卸下了口罩的脸,居然也和兔子有几分神似,沫沫看得几乎痴呆过去。
“这个啊,是因为我有一个医生朋友,他和大波波认识,于是就被揪来参加这个化装舞会,还非要我陪同才有胆量。因此,我也来了,还被派了一个口罩当面具。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同好!不过你的口罩更特别,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半杯爱尔兰咖啡下肚,小新的话多了起来,而沫沫则死死抱着她的大床罩,蜷缩在橙色沙发的一角,偶尔,才抿一口她点的蓝山咖啡。浅醅的,微酸。
小新的肤色比印象中的兔子略黑一点,发质也微卷,versace的黑色T恤体贴地套在身上,上身的肌肉紧凑匀称,一双长腿与沙发形成优美的折角。他很健谈,有时说起话来要带动作但一点都不讨厌,笑起来居然有点腼腆,左侧脸颊有非常浅非常浅的酒窝。他真是个甜蜜的男人,不过太年轻,沫沫这样想着。
“你好小!”小新突然这样说,他的两手手心相对,坐在对面的长沙发比划着一个距离,“你看,你只有这么小,像只小猫一样,好可怜!”一直安安静静的沫沫闻言呆了,因为两年前兔子也曾这么说过,他也说她像只小猫一样,因此上帝派他来做她强壮的男朋友,并发誓要把她喂得肥肥白白,开开心心地做他大白兔的丑老婆。
于是她哭了,哭得很唯美。她几乎穿了一身白,脚上是闪闪的银色凉鞋,眼角挂着水晶般的珠泪,黄色的灯光打下来,两个半圆形的橙色沙发好象一只完整的橘子,他和她分别坐在对角线的两端,而他是黑色的,中间摆着一张弯弯曲曲的玻璃茶几,又好象是一张太极八卦图。
他到底年轻,说错了话,又不懂如何补救,眼睁睁看着她哭,着急得捏起了拳头。半天,他才说:“我送你回家吧。”
3
“昨夜喝咖啡,喝出一丝感动。
不一定每个人都喜欢咖啡,但每个人都有机会品尝咖啡,这是咖啡公平的好处。有人在咖啡里加糖,使之变得甘甜;有人在咖啡中加奶,使之变得醇和;有人什么都不加,使之保持直白。每个人对待咖啡的态度不同,每个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也不同,咖啡和死亡有那么点雷同。”沫沫在日记本上写下上面的句子,就走到阳台上洗上次旅游带回来的睡袋,双人的,上面的粉色衬里还被兔子的烟头烫了个小洞。
很好的太阳,很爽的微风。被洗衣机甩干的睡袋正慢慢地变干,沫沫坐在阳台的小凳子上抽一支摩尔薄荷烟,嗅着若有若无、飘散在空气里的洗衣粉清香,似乎还能听见一朵一朵棉花在久违不用的睡袋里伸展开放的声音。
她已经辞了职,决定再去一趟云南迪庆,再会一回苍茫神秘的梅里雪山,永远不渝的卡格博和缅茨姆夫妻雪峰,或许还将在丽江停留个把月,在和兔子下过象棋的那家小咖啡馆里,写一部小说出来,这是兔子一直念叨的退休心愿。当然,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她巴望着能够再见那个送她土布的活佛。她迫切地想问问他:除了兔子,她此生还能做谁的老婆?
人就是这样奇怪,沫沫在嘲笑着自己,明明兔子的烟草味还停留在睡袋上,而我却已开始思念与另一个男人约会的咖啡香。小新是那样年轻稚嫩,和老道油条的兔子风格迥异,但他俩之间却有着惊人相似的联系,相似的相貌,以及相似的比喻——究竟我爱的是兔子本人,还是兔子身上的男人风格?是小新本身的活力在吸引我?还是寂寞使我发了一回老龄花痴?
曾经和兔子大被同眠的大床上,平平整整地铺着和小新抽奖所得的双人床罩,美丽、洁净,但是寂寞。电话铃响了,居然是小新:从大波波那里拿到你的电话,想请你喝咖啡。
约在周末里人山人海的天河城购物中心,沫沫有意早到。这天是礼拜一,只有平时十分之一的人流,很是惬意。六楼,卖书买古玩也卖字画,沫沫在书架间游走,仿佛一条鱼在熟悉的河里转悠。几张书架对面是家小小的茶庄,卖茶卖茶具也卖咖啡具,最妙是卖现磨的咖啡,10块钱一纸杯,立等可取TAKEAWAY的那种。磨咖啡的女孩子眉眼细腻,一对绿袖轻轻挥动,仿佛古代研墨的婢女。沫沫翻着书,咖啡香就飘了过来。
他来了,很好认出,因为他像兔子,可他,也许不认得我了,毕竟只有一面之缘。沫沫这样想着,就没有招手也不说话,书架和书刚好遮住她的半张脸。很快,他就发现她了,径直走过来说:你的眼睛好美,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要美,其实我根本用不着看到你整张脸才认出你,单是你的眼睛已让我无所适从。
隔着书架,沫沫举起一只手,在空气中将小新的鼻子和嘴掩住,只看他的眼睛。她突然发现,自己也和对方一样,比起整张脸平凡的完整,更喜欢他富有表现力的眼睛,或者说,只喜欢眼睛这种说法令自己逃避了背叛的感觉,更加舒适与安全。
对于蓝山咖啡来说,2500公尺的海拔高度是个极限位置,因为这个高度是上等的蓝山咖啡豆最适合的生存环境:超过它,将意味着曲高和寡和灭绝;低过它,又等于放弃一贯的坚持和传统。沫沫觉得站在老式手磨咖啡机的面前,她到达了生命的2500公尺。
4
“还是要走。离开这令人心痒难抑的蜡笔小新悄悄地走,虽然他差点让我停留。
难道可以因为与一个人的相似而爱上另一个人吗?那我究竟爱的是谁?是他,还是他的影子?
一只上等杯子会是一杯上好咖啡最直观的说明。那么,小新这只上等的杯子里装的,到底是前一杯咖啡的延续,还是另一杯崭新的好咖啡?”沫沫在日记本上写完这些话后,走到阳台上把晒干的睡袋收回屋叠好,熟练地塞进BIGPACK65升的大背囊里。这个大背囊从前是属于兔子的,现在属于她,虽然她不能像兔子那样豪情万丈地背起60公斤的东西长途跋涉,可她估计30公斤的东西应该可以承受。生命中总有些看似艰难的东西,其实是可以承受的。
6月是看梅里雪山最美好的时节,因为雨季还没有到,但即便如此,可以清晰见到这座“神山”的概率也不超过20%。上次能看到夫妻峰已经是老天爷给足了面子,而这几天山上都有雾,很多同车到达的人因为行程紧不得不遗憾地走了。沫沫就住在雪山对面的小客栈里,每天都要上山等待,因为高原紫外线强烈,她不仅要涂高SPF值的防晒霜,还不忘把那只“缅茨姆”的大口罩戴上。也许这样可以帮助祈祷见到活佛,沫沫想。
第16天的上午,局部区域下起了一阵不大的冰雹,本来冷清的小客栈一下子又多了一二十个“避难”的背包族,他们在院子里搭起了望远镜,有经验的向导说也许两小时后就可以见到美丽的神山了,大家都感到欢欣鼓舞。也有其他女孩子学着沫沫的样子,把丽江买来的土布头巾剪成两块,然后粗针大线缝成口罩,给自己戴一个,给男朋友留一个。一下子,满院子都是戴着花花绿绿口罩、穿着各色冲锋衣的年轻人了。沫沫逐个浏览着他们的眼睛,似乎希望邂逅谁,但又马上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心底发出了一声轻叹。
美好的大晴天,蔚蓝的程度令人想哭,在金色阳光的照射下,雪山上的云雾一点点挪开,终于露出了雍容华贵摄人心魄的雪峰。海拔6740米的卡格博主峰就在眼前,和一年前见到的情形没有丝毫分别,隔着几座低矮一些的雪峰,缅茨姆峰与它遥遥相望长久无言。雪白、晶莹、璀璨,仿佛在射灯照耀下的传统方糖。同样是白色,但漂浮在山腰的流云相形之下就显得暗淡,好象缭绕在咖啡杯沿的一抹水烟。人群开始热烈欢呼,戴着各色口罩的男女在夫妻峰的感召下幸福相拥。沫沫觉察到了自己的孤单,刚要说什么,却同时强烈地觉察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是他!他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自己身边,轻轻地笑,仿佛早已猜透一切,眼睛里全是动人的光彩。他戴着一方大口罩,口罩上画的正是在跳扭屁股舞的蜡笔小新。
尾声
“上等的杯子是一杯好咖啡的证明条件之一而非唯一。
真正唯一的永远是咖啡的本质。
咖啡不是只喝一杯就能体会其真谛的。
上等的咖啡一定要用上等的杯子来装才能体现,但你一定要给这杯咖啡足够的时间,让它被你细细品味。每个人对待咖啡的态度不同,每个人对待爱情的态度也不同,咖啡和爱情有那么点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