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殳俏
自诩美食家的人,常常有很多坏习惯,念旧是其中最凶猛的一项。因为美食家之所以成为美食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吃过很多别人没吃过的东西。现在地球交通发达了,像以前那样吹嘘什么地方有什么什么已经很容易被别人识破,周游世界的美食经验只要有了钱基本也可达到,于是美食家的地位受到了寻常的没有品位的食客的空前挑战,那还有什么是
可以胜过他们的呢,是时间。有一句话被用得很滥,“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那一定是美食家发明的。人们无法飞越时间去寻找被美食家形容得美轮美奂的食物,即使找到了美食家也一定找出些类似南柑北枳的道理来说“绝对已经不是以前的味道了”,那也是非常可爱的,不认输的固执。
周作人是喜欢谈吃的散文家,并且说“饮食男女”的道理来为自己辩护,同时开玩笑打趣男女之事虽多,每处却都大同小异,而吃食则是天下尽然不同。这一点上张爱玲就来反唇相讥,说他虽然说得有理,写得却翻来覆去就是几样他故乡绍兴最粗淡的菜,除了当地出笋,其他也无甚特色,可见这种怀旧只能满足私人趣味,最多再骗骗没吃过这几道菜的仰慕者,或者利了商家,用这几道菜开个“周作人传菜馆”,就像打着鲁迅旗号的咸亨酒店一样,大批的食客拿着茴香豆跟破落书生合影,这样的事情,多乎哉?太多也。
我爸爸也是非常得意于他吃上的见识的一个人,常常教育我,现在你吃的都是不正宗的,不道地的,而在过去的日子里,所有的正宗和道地都已被他一个人吃了去,轮到现在则“已经没有了”。于是我在吃蜂蜜龟苓膏的时候听他数落他小时候的广东点心,由于没有吃过,所以在他眼中龟苓膏不算是一道道地的广东甜品,而在吃提拉米苏的时候,他则会指责上海提拉米苏的形状,因为他在意大利吃过的那一个是烂糊糊的,并且恰好是最道地的,所以上海所有的提拉米苏也就身世可疑起来。而他一直对我强调糕团一定要是苏州黄天源的最好,我去吃了几次却一点没觉得有何特别之处,于是他叹息着告诉我:“以前确实是最好的,但是现在做法变了,最正宗的已吃不到了。”
虽然我不是抗拒读回忆录的人,但对于吃这件事来说,有人拼命要把它做成学问,那恐怕还是童年的回忆和怀乡症的因素为多。自称馋涎欲滴,在那里一半都是梦。有句话说得好: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食物是件眼前事,何必把所有的荣耀如表彰烈士一般全归于那些已经消逝的个人体验到现在来画饼充饥呢。我辈是吊儿郎当的青少年,总觉着与其做一个过去时的美食家,不如当一个现在时的饕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