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傍晚，烟湖上便会泛起淡淡的雾气，幽幽罩住水面，模糊了岸界，让它大得无边。许多树一半生在水中，一半在空气中，树干被浓厚的青苔包裹，据说那是树精。每到清明，湖中心还会叠起层层灰黑色的烟雾，久久不散。大人们说，那是冥界的通道。清明过后，总会有一些莫名死去的鱼，翻着白肚皮，漂在水面上，有传言说，是那团灰黑色的烟雾吸走了它们的生命。

　　按理说，不应该住在这样阴森的地方，但我的父母都是无神论者，而那时都是单位分房，能够买卖的只有这些位于城乡交界处的房子。从烟湖骑车到我的学校不过十五分钟，还不算太远，所以他们做了这样的选择。

　　表姐来之前，这房子确实有些可怕，又大又空，夜晚大风吹得野草呼呼叫，还有大青蛙和猫头鹰的声音。我常常整晚看着天花板睡不着，手紧紧攥着被子，心想要是什么妖魔鬼怪来了，我就拿被子闷死它们！

　　但表姐来了之后，这栋房子就活了起来，她在外面种下了各种花花草草，给房子穿上了漂亮的衣服。每天，她还会在屋里插花，说那是给房子化妆。房子渐渐满了起来，有了生气，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我爸妈总是忙着在外地做生意，平均一个月只有四五天在家，所以家中的一切事务都由表姐一个人操办。她总是从容而优雅地做着各种家务，连扫地擦桌子洗衣服这样的杂事，由她做起来都会变得赏心悦目。

　　但我妈妈似乎并不喜欢表姐。

　　还没来我家之前，表姐和她妈妈住在大院里，每到过年，我才能碰上她们一回。而妈妈这边的亲人比较稀少，老人都去世了，亲戚只剩下表姐和姨妈，所以年夜饭都是跟爸爸家的亲戚吃，一轮要吃好几家。

　　到了大年初四或者初五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才会礼节性地去拜访一下表姐和姨妈，送点儿瓜子糖果，互换一下压岁钱。

　　姨妈特别美，虽然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服，却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她留着齐肩的头发，双眼水润，鼻子小巧，鼻头微微翘起，嘴唇丰满，而且有美妙的纹路。我总会不自觉地盯着姨妈看，仿佛在欣赏一幅优美的画。但每当这时，妈妈总会毫不客气地打断我：“不要盯着姨妈看！”

　　姨妈家一房一厅，小得可怜，却布置得很童话。桌布是碎花的，沙发上披着姨妈自己织的靠垫，灯罩用印着风景画的光面半透明挂历纸做成，墙上挂着各种小手工，就连小小的杯垫还有茶杯套都是姨妈用胶丝编的。

　　巨大的书架占据了两面墙，每一个都比我还要高许多。那上面堆满了书，古代的诗词，外国小说，美学辞典，哲学论集……这些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还有许多线装的古书，竖着写的繁体字，很美却很难懂。

　　家里从来都只有姨妈和表姐两人，据说姨父的部队在偏远的地方，三年才有一次探亲机会，而且去那里要用三天三夜的时间。

　　所以，基本上是姨妈一手带大了表姐。

　　记忆中，表姐比姨妈更美，但她很害羞，总是一个人待在里屋，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她的皮肤就像刚从雪柜里拿出来的牛奶雪糕，又美又白，却总有些寒冷的感觉，或者说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温暖，闪烁着天真的热情。

　　姨妈的手艺让人惊叹，她常常做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菜，又新颖又好吃。特别是她做的那些糕点，精致而充满童心，兔子一样的蒸糕，花朵一样的馒头，向日葵形状的玉米饼，透明的水晶糯米丸子…… 再高明的大厨，也做不出这种既有难度又不失可爱的食物吧！

　　“姨妈怎么不去开餐厅啊？要是姨妈开了餐厅，我要天天去吃！”每次吃下那些美妙的食物后，我便情不自禁地这样对姨妈说。

　　姨妈每次总是笑了笑，然后对我说：“我努力吧，说不定有一天会的！”

　　小时候我特别期待去姨妈家，就像去童话世界，总有未知和惊喜。

　　但每次我还没有待够，妈妈就会拉着我离开。

　　“妈妈，我能再留一会儿吗？”每年我都会这样可怜巴巴地问。

　　而妈妈总是干巴巴地说：“不早了，不要打扰姨妈休息！”

　　记得好几次姨妈都把小糕点用饭盒装起来，塞给我，要我带回去吃。妈妈却总会严厉拒绝，用各种理由不让我拿回去。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在姨妈家门口大哭了起来，闹着坐在了地上，耍赖要把小糕点带回去。爸爸妥协了，把糕点拿上，劝了劝妈妈，然后我们一家便怪模怪样地离开了。

　　表姐从门缝里看着大哭的我，想必当时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吧！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在美美地安慰我。姨妈显得很无奈，只是倚着门栏，轻轻叹了口气。

　　“太不懂事了！”回家之后妈妈啪地给了我一巴掌，“大过年的时候哭，多不吉利！”

　　我的脸上顿时爬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不就是为了小点心吗？至于这样吗！你让她拿回来不就完了？”爸爸蹲下身，摸了摸我被扇红的脸。

　　他们开始争吵，我趁机悄悄拿走了饭盒，溜回房间享用。小小的点心还有一丝余热，有紫米粉和花生粉做的蒸糕，还有几乎透明的翡翠蒸饺。我小心翼翼放入口中，被美味打动。闭上眼睛，每一口都把我带到一个新的国度，我吃到阳光、麦田、花朵、河水的味道，我想起那些最美好的时光，幸福得想哭……

　　我妈妈就不会做饭，逼急了也只能煮个挂面，用开水涮一涮，然后胡乱加点儿佐料，难吃得让人无语。爸爸偶尔做饭，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在外面乱吃。记得表姐来我们家之前，我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她来了之后，生活大不同，那感觉就像每日流落街头的乞丐，突然住进了华丽的宫殿。

　　我常常和她一起去菜市场，她总是买当季的菜，那些最新鲜最有活力的菜。我问她为什么不买肉，她说小动物很可怜。我说没有肉怎么会好吃呢？她却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没吃过好吃的素菜。

　　她做菜没什么章法，从来不做你在餐厅菜谱上能找到的菜。但不管什么菜到了她手里，都能被料理得楚楚动人。

　　记得有一次我们买了饼，那是成品，我想应该热一热就可以吃了吧。但表姐觉得不行，于是把西红柿煮烂，和各种香料一起，熬成了酱。同时把香叶和土豆放在一起，蒸得熟透，然后捣成泥，放到西红柿酱里又熬了一会儿。

　　她把饼用手撕碎，用一层薄薄的油煎了一下，再把西红柿土豆酱浇在上面，大功告成。

　　“我听妈妈说，匈牙利人就这样吃……”饭桌上，表姐低头轻声说。

　　匈牙利？那时的我连那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不知道是国家还是地区。

　　“又是你妈妈在什么外国小说里看的吧……”我妈妈冷冷地说。

　　表姐没有接话，只是默默低下了头，眼中含着淡淡的泪花。

　　那个时候，姨妈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表姐不曾提起，妈妈也不愿意说，我只能拼凑零碎的信息，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姨妈带着表姐去看姨父，他的部队在大山里，要坐整整三天火车，下来还得坐汽车。传说部队后面的高山顶上有块祈愿石，去摸一摸能够实现愿望。姨父想带她们母女去那里，就托关系借了一辆吉普车。由于时间不够，他们天还没亮就出发了，没想到山路蜿蜒崎岖，出了事故……

　　姨妈死死护着表姐，自己却离开了，作为驾驶的姨父当然也难逃厄运……

　　因为是自己偷偷开车出来，违反了纪律，表姐不能得到补偿或者照顾，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孤儿。

　　3.

　　现在我的胃里还有酸涩的半消化物，软成一团糊，黏乎乎的。

　　酸气涌上了头，我的眼中也挤出了泪花……

　　我刷牙，十几二十次，刷得牙龈出血，牙膏中毒。但我还是觉得有让人厌恶的味道残留在我的体内，那是垃圾食品的尸臭，恶毒的味道。

　　我打开热水，一颗颗水珠敲打我的皮肤，我蹲下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双腿，这世界只剩下热水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