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你不应该再送她去上学,你不应该再吃她给你做的饭,你不应该再那么羡慕她,你不应该再那样崇拜她,你是你自己,你不应该再做她的附属……
“今天,我们分头去学校吧!”第二天早晨,我冷冷地对表姐说。
她茫然地看着我,这么多年来,都是我送她去学校,遇上大风大雨大雪的天气,我们便一起坐车,从未分头去过学校。
“走到路口,大约五分钟,然后坐17路就可以到学校了。”说完,我把几十块钱塞到了她手里,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长在我背后的眼睛似乎看见表姐站在路边,一人提着便当,茫然地望着远去的我。
小风吹在身上,我突然有一种邪恶的*。没有了我,表姐是残缺的,她无法在现实世界里立足。
“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我鼓起勇气问L。
“表姐没有做便当吗?”
“……今天不太想吃便当……”
“那叫上你表姐,我们一起吃吧!”
我低下了头,拿圆规在桌上扎洞。
那天中午,我不知道该吃什么好,犹豫了半天,最后一个人去了新开的汉堡店。炸薯条和肉馅味道混合在一起,塞满了封闭的空间,我讨厌这种味道,但又拼命吸入。当一个人矛盾的时候,就是这样,你疯狂摄取你恨的东西,因为你不确定你爱什么。
我狠狠地咬每一口,把恶心的食物吞下肚,告诉自己要离开表姐,要独立,要和她划清界限,要完完全全做我自己,要对她狠心……
我躲在角落里,吃掉了三个最大号的汉堡,还有一个冰激凌和一杯可乐。
胃被毫无意义的食物涨满了,整个身体都愚笨起来,身体里的血液都涌到了消化器官,脑子却停工了。我通过这种自残的方式,让大脑暂时停止思考,不知这算不算缓解。
暴食,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明天,也不吃便当了吗?”她用那个好听得让我嫉妒的声音问。
“不吃了,我以后都在外面吃!”我咬着牙,说得斩钉截铁。
她脸上应该挂着泪水吧,但是我不能看她,不给自己机会被她触动。
“那想吃的时候……再告诉我好吗?”她的声音,像被风吹得发抖的水面,微微颤抖着……
她小猫一样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
一秒、两秒、三秒……我怀疑,我在干什么,我是在伤害一个美好得要命的女孩啊!
不!美好是她伤人的武器,她的美好让人无法逾越、无地自容、无处可逃。楚楚可怜也是她的招式,让人心软,让人退缩,不能被她迷惑!我心中有一个慷慨激昂的教主,高亢地指引着我。
我把妈妈留给我的零花钱扔了一半在她门口,第二天早上发现她又还了一半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隐约闻到蘑菇汤的香味,牛至叶还有黑胡椒。客厅里的餐桌上,放着一碗浓香的蘑菇汤,还有燕麦黑芝麻烙饼。
突然有股酸痛涌到了头顶,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还击,还对我更好……真残忍,让我觉得自己是坏人,有种负罪感。
我堵住了自己的食欲,坚决不吃她做的食物。
卫生间里,全是插花,又快到清明节了,街上有许多散落的桃花。表姐把它们捡了起来,用细细的枯树枝穿成一串,还配上几片树叶,在花瓶里摆出了各种造型。说老实话,很美,美得让我上火。
这个家,是她的厨房,是她的花房……
我把花瓶一把抱了起来,统统搁在了她门口,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我有权利拒绝花。
快迟到了,我草草洗了把脸,随便抽出一件衣服就穿上了。
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滑过沾满雾气的小路,轻松无比。
撒手、急转、冲下坡,后面没坐人的自行车很放肆。
“你和你表姐吵架了吗?”L问我。
“没有,就是……想分开待一会儿……”
“那为什么撇下她一个人啊,我刚才看见她一个人在教室里,挺伤感的样子。”
一个人伤感的样子,想必是幅美丽而略带忧郁的画吧!
她是惹人怜爱的高手。
“晚上一起去烟湖边玩吧!”L 拍着我的肩膀说,仿佛这已经是一个约定。
我抿了抿嘴唇,坚定了一下自己,转过头来望着L说:“今晚我想一个人,你去约表姐吧!”
“怎么了?……你们两个人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
放学后,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烟湖边溜达,不想回家。
清明前,烟湖中央便开始聚雾,层层叠叠,仿佛在搭建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
夜里,那个灰黑色烟雾的阶梯在一点点儿成长,我看着它入迷,直到风吹得树叶刷刷作响,春末的寒冷入骨。
我把袖子拉长,裹着手骑车,追着风就回了家。
没想到远远就看见L在我家的小院子里,坐在草地上吃着饭团,那显然是表姐做的。
我滑下车,推着它走进了小院,还没停稳,便看见表姐端着热汤从房里走了出来。
“在等你回来呢,一起去烟湖边吃饭团吧!”L还是那副晕乎乎、无所谓的样子。
自行车被我摔在了地上,我直冲进了家,啪的一声摔着关上了门。
那年的清明,我没有陪表姐去扫墓。
她在饭桌上留了一个竹盒,上面散落着美丽的桃花瓣。
屋子里静得可怕,客厅里的花儿蔫了,厨房里没有传出香味,她的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推开她的房门,只觉得冷清扑面而来,她消失了……
一天、两天、三天,她还是没有出现。
见过表姐吗?我问了所有可以问的人,一无所获。
我和L骑着自行车,分头去找,跑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甚至墓地,但只发现姨妈和姨父的墓碑前有两块已经干瘪的青团……
烟湖中央的烟雾一直没有散去,直到表姐的尸体浮出水面。
赶到警局,表姐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嘴角仍然挂着一丝微笑。
她还是那么美,被水雾浸润后,皮肤更加光滑。双眼闭着,有条优美的曲线,鼻尖还挂着点点湿气,嘴唇仍然在绽放。
我的身体突然之间失去了热度,亿万根冰针扎了进来,刺入最敏感的地方,让我抽搐而后麻木。
双脚瘫痪了,我失去知觉……
我打开她留下的竹盒,花瓣抖落了一地,瓷盘子里装着翠绿的绿叶青团。
盘子下面压着一个香包,表姐一针一线绣成的,给我的17岁生日礼物。
青团已经变质了,但我一口口吃完了,每一次咀嚼都带我去一处回忆,我酸楚地在脑中走过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突然意识到,表姐再也不能给我做饭了……
表姐葬礼那天,L穿着黑色的风衣,一句话也没有说。
爸爸一直绷着脸,而妈妈哭了,我看见眼泪不断从她眼中喷出来,冷冷爆发的火山。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从小到大,头一次看见妈妈哭。
那天夜里,妈妈钻进了我的被子,似乎已经准备好把积蓄多年的故事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