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给我做好吃的就行！”

　　“那绝对！给你做最最最好吃的！”

　　“餐厅叫什么名字呢？”

　　表姐把头埋在我脖子里，想了想，说：“一定要和花有关！”

　　“那叫花雨吧！Flowerain吧！”

　　“好啊！好听！就叫花雨，Flowerain！”

　　说完，我们俩笑破了黑夜，晨光终于明朗。

　　L痴痴地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我对着高速公路大喊：“你听到了吗？我们要开花雨，开flowerain，你听见了吗？”

　　高速公路先生，您应该听到了吧！

　　那个清晨，是最后一次，我和表姐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

　　7.

　　清晨，我在高速公路边醒来，一抬头便看见了闪亮的霓虹灯。仿佛是美国公路电影中的路边餐厅，霓虹灯在昏黄的空气中闪烁，写着 “Flowerain 花雨”。

　　花雨门口满是植物，淡紫色的野*围住了小屋，藤蔓植物爬上了墙壁。

　　我推开门，头顶的铃铛响了一下。

　　室内放着Bobby Vinton*的老歌，慢悠悠地摇晃着空气，从一台老的点唱机里传出来。

　　表姐站在吧台后，穿着复古的连衣裙，系一条花边围裙，还是乌黑的长发，还是动人的双眼。但这是我头一次看她这种打扮，活像五六十年代美国电影中的漂亮服务员。

　　她看见了我，先是愣了两秒，然后冲了过来，高跟鞋敲得地面啪啪响。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表姐托着我的脸，疑惑的表情。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是哪里？

　　我只记得我一直在吃，迎着黎明的曙光，用手把剩饭往嘴里扒。

　　有种自我毁灭的欲望，我的身体是台破旧的机器，我想搞垮它。

　　我继续吃，直到失去了知觉……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快被撑破的身体，在垃圾食物中泯灭。

　　我越来越轻，缓缓上升，看见歪倒在床头的自己，身体已经变形，被厌食和暴食折磨得空洞而丑陋，肚子像被强行撑起来的干瘪气球。

　　我讨厌这个肉体，我讨厌我自己，我讨厌我身体中那个害死了表姐的恶魔。

　　恍惚中，我又看见了表姐，看见她在桃花中微笑，看见她在晨光中的侧脸……

　　“这里……是自杀者的世界……”表姐猫一样闪亮的眼睛，直直看着我。

　　我暴死在床头……饮食过量……胃大面积出血……心脏大脑供血不足……还有食道堵塞，呼吸障碍……

　　我看见了暴死的自己，摊倒在床边，那是一枚不堪入目的身体。

　　有一股力量，抽起了脱离躯壳的“我”，瞬间被吸入……

　　黑暗，下旋……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直到在高速公路边醒来。

　　我死了。

　　用垃圾食品彻底毁掉了我的肉体。

　　原来这样也算是自杀。

　　“你怎么了？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表姐说完，用细长的手指擦干了泪水，把两手的掌心分别贴在了我两边的太阳穴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双眼。

　　一、二、三秒，她的手啪的一下弹开了。

　　“暴食？”表姐晾着手掌，让刚刚从我脑子里读取的记忆散去。

　　我扑入表姐怀中，我多么想告诉她我有多后悔，多想念她做的食物啊！我还想告诉她，没有她的日子里，我是一具行尸走肉，我要向她道歉，我幼稚的罪行，是我死掉十次也不能偿还的……我有太多太多话想对她说，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于是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有青团吗？”

　　全餐厅里的人，似乎都听到了我的问话，朝我看过来。

　　各种各样的人，仿佛都很正常，眼神却都伤感而呆滞，面色青灰。

　　“大家都在等着吃青团呢！”表姐望着我，微微一笑，然后对着厨房喊了一声：“妈妈！”

　　什么？姨妈也在这里？

　　她端着一个大扁竹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跟我最后一次见她时一样美丽。她微笑着将装满青团的竹筐放在了吧台上，屋内顿时弥漫着清淡的香味，整个餐厅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我望着姨妈，她慈祥地看着我说：“是新来的朋友吧！吃一口青团吧！”

　　“妈妈！这是……表妹！”

　　有人换了唱片，此时唱机里飘出了The doors*的歌声，Break on through to the other side*……

　　姨妈看着我许久，终于反应了过来，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呢。

　　人们快乐地拿走了自己的青团，幸福地吃了起来。

　　而我、表姐和姨妈抱在一起，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先吃一个青团吧！今年做的是桃花青团呢！”表姐把青团放在我手上，“不知怎么的，今年突然又想做桃花青团……”

　　咬下一口，能够看见*的桃花，被包裹在琼脂中，静静绽放。

　　我终于又一次吃到了表姐做的美食，热泪盈眶。

　　那年的清明节，表姐一个人从墓地回来，在烟湖边默默流泪。

　　她突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烟湖中央的烟雾仿佛在召唤她，告诉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挂念她。

　　在清明的凉风中，表姐踏入了烟湖，被那团灰黑色的烟雾吸走。

　　那是自杀者世界的入口，表姐误入了这个荒诞的世界。

　　她算不上标准的自杀，走入烟湖，其实是因为悲伤和孤独吧！她想起那天被L推进湖里的感觉，被水包裹，好像回到了妈妈怀中……

　　“到了这里之后，却发现我老是想你……想你骑车带我，想你给我听的唱片，想起我们一起看的电影，想你开心地吃我做的饭……”表姐边剥豌豆边对我说，“我总是在想那天清晨，我们一起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说要在路边开一家餐厅。我在想，要是你还在，一定会想开美国电影里面的那种吧！放着六十年代的音乐，有电唱机和吧台……”

　　还没等表姐说完，门上的铃铛响了，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他渐渐走近，我被他已经血肉模糊的半边脸吓了一跳，侧过了脸。

　　“跳楼！” 表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吃一个青团吧！”姨妈把一颗光滑的青团递到了跳楼者手中。

　　他用那只沾满血和尘埃的手接了过来，一口塞进了嘴里。

　　咀嚼，思索，回忆，他漠然冰冷的眼神突然活了过来，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冲向门口，表姐和姨妈追了过去，我也跟着。此时，门外已经是万丈的高楼，有五六十层吧！汽车像拼命奔跑的小虫子，风吹得我双眼肿痛。

　　跳楼者看着下面的一切，突然大声哭了起来，他跪倒在地上，久久不能平静。

　　姨妈关上了门，表姐轻轻蹲下，他扑进了表姐怀中……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虽然痛苦，但却是迈向新生的第一步。

　　如果灵魂还没有觉悟，便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人世，仍被临终前的痛苦折磨。

　　窗外飘浮着无数个海市蜃楼一般的巨大幻影泡泡。有人在屋顶徘徊，几乎被高处的风吹散；有人在水中哭泣，呼吸被绝望淹没；有人在浴室蜷缩，厌恶镜中的自己……

　　这里是流浪灵魂的收容所，表姐和姨妈备好了各种美味，等着这些备受煎熬的灵魂来“花雨”接受“治疗” 。

　　姨妈放心不下表姐，一直被困在对她的担心和车祸的阴影中，也无法走出死亡的迷宫。

　　听说表姐自杀了，姨妈去和冥界的管理人员理论了一番，她说本来可以保存力气，等到救援，不至于死去，而她却选择了一直跟表姐说话，算是自杀，所以要去自杀者的世界。管理人员争不过她，只好把她调到了自杀者的世界，和表姐团聚。

　　现在，我也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恩赐呢？

　　一起开餐厅的理想，也在自杀者的世界里实现了！

　　那，就一直这样在这里生活下去？

　　“也想过要离开呢，不过总是想再多唤醒一些人，每分每刻每秒都不断有人闯入这个世界，不幸的话就会永远被困在自杀中，走不出去……”表姐边说边给我做了一杯草莓汁，滴了几滴蜂蜜，递到了我手中，压低声音对我说，“今天是煤气中毒者的联谊会。”

　　花雨餐厅，是冥界的救济中心。

　　一个人不能面对死亡，往往都是因为得不到他人的宽容，或者不能宽容自己。

　　“食物的气息和味道往往最能唤起人的记忆，吃对了，就能理清种种思绪，整理出来一个全新的自己。”表姐边说边熬辣酱。

　　“这个，你现在也吃啊？”生前，这种味道厚重的东西，表姐根本就不碰。

　　“为什么不吃呢？辣的味道很刺激啊！偶尔来一点儿也很不错！这个味道对因为抑郁症而自杀的人很管用呢！”

　　姨妈则在吧台用优美的姿势调酒，“味道特别的鸡尾酒，对生前有酗酒习惯的人很管用呢！”她说。

　　她们用味道唤醒自杀者死气沉沉的灵魂，让他们再一次面对自己。

　　这些死者，永远都会留在这里吗？

　　不，当他们准备好离开，而且再没有什么牵挂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