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该吃青团*了啊!”
我似乎又听见了她的声音……
“今年做的是桃花青团呢!”
那个柔软多汁的声音,踩入空气,泛起涟漪。
桃花甜美幼嫩的味道,让我毛孔张开,整个身体都被唤醒,我拼命想要再次感受她的气息,回忆起和她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安全的日子……
各种香料的味道从回忆中渗出,带我寻找她。迷迭香豆腐、鼠尾草芋头、罗勒通心粉、孜然蘑菇片……她总能找到最般配的香料和食材,除此之外,她还常常将各种香料混合,造出立体的味道。她掌管着十几个装着香料的瓶瓶罐罐,每天都给我做不同的美味。
每天都有一次味觉旅行,她用食物给我讲故事……
哪怕只是回忆,都让人沉醉……
醒醒吧!你只不过是喝了一罐桃子味的预调酒,冥冥之中,有那么千分之一的小味道,有点儿像她做的桃花青团。
味道散去了,现实也来了,扎破幻觉的小小气球,微型爆炸撞痛了皮肤。
这是她离开之后的第七个清明,意味着七个没有味觉,没有希望的年头。
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半夜三点,红色的液晶数字微微颤抖,我总担心它突然爆裂,喷出血来。通风管道里嗡嗡作响,有种让人紊乱的节奏。夜的寂静让躁动无处可藏,汽车滑过路面,红绿灯的导盲滴答声,都纷纷顺着钢筋水泥爬到了我的房间。窗户在振动,冰箱在抽搐,壁灯在病态地微微闪烁……
让人窒息的食欲来了。
又来了,空洞烦躁焦虑绝望迷茫的混合物,我心头的那团肉开始沉陷下旋,似乎要将我吸入一个黑洞,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更没有现在,一切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晚餐的时候,我在学校食堂吃掉了一大盘酱油炒饭,喝了一大杯加糖酸奶,回家的路上还去便利店扫了两颗蛋筒。够多了,那些食物已经在我体内膨胀,把消化器官都撑得满满的。
但这种饱胀感却怎么都到达不了大脑。
就差8厘米,怎么也冲不上来,被挤压在喉咙里。
所以,我还想吃。
我每周都去练瑜伽,我翻阅各种心理学书籍,我甚至参加了网络上的暴食症共济小组。
没用,当暴食症来袭的时候,精心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愚蠢的自我慰藉……
半夜,我穿着睡衣冲下了楼,兜里只有房卡和钱包。
品客、士力架、金莎巧克力、丹麦牛油曲奇、格力高……它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在灯光下楚楚动人。我颤抖着将一袋袋光鲜亮丽的零食放入购物筐,扫码器滴滴响个不停。
在电梯里我就忍不住了,疯狂想要脱掉它们的衣服。我不顾摄像头的监视,剥开了一根巧克力棒,三两口就将它解决。
我钻进房间,把它们往地上一扔,然后开动。吃着一个的同时,剥开另外一个,没来得及咀嚼就下咽。吃到哽咽便喝口冰凉的乌龙茶,起初它还能找着空隙滑到脚尖,但吃得越多它就被堵得越死,逐渐只能在肚脐以上的部位徘徊。
我继续吃,呼吸都被填满。
我继续吃,皮囊开始膨胀,食道堵塞,胃肠瘫痪。但大脑仍然不领情,它说食物还不够,抑郁还没被挤出去。
我继续吃,毛孔开始扩张,不满足在抽我嘴巴,满足却不肯光顾。
地上满是塑料袋,残渣散落在地毯上……
再也塞不进去了,顶到了喉咙口。
我奔向厕所,用中指扣下舌头,开始呕吐。
3毫米见方的薯片,人丹大小的巧克力碎片,毛茸茸的饼干渣纷纷从口中涌出,按下冲水,那下旋的水流似乎把我抽走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过是架空洞的躯壳。
2.
她带走了一切……
她是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有双猫一样的眼睛。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形容她,那应该是清晨的桃花吧!沾着露水,柔美而随性,不那么张扬,也不那么媚俗。在黑夜就要闭眼的时刻暗自开放,香味幽长,越看越美。
“该吃青团了啊!”
快到清明节的时候,她便开始重复这句话,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我淡淡地听着,感觉身边下起了温暖的小雨。
青团是清明时节的食物,跟已经离开人世的亲人一起享用。
表姐的青团,是为她父母做的。
每年清明,我都会陪她坐一个多钟头的车,去给她父母扫墓。青团用一个精美的竹盒装着,外面再用印花的棉布包好,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表姐还会带一壶自己酿的米酒,因为路途遥远,怕酒凉了,她专门做了一个有棉花夹层的酒壶套。另外,还要带上清理墓地用的稻穗小扫帚、纸钱、香火、金元宝以及小酒杯。
这些都由我拿着,而表姐优雅地撑一把柏油雨伞,走在碎碎的雨中……
清明是桃花凋谢的季节,去墓地的小路上总是散落着花瓣。有时风会带着碎雨和花瓣,扑到我们的脸上,表姐问我:“你说,这是桃花在哭吗?”
我低头想了想,说:“也许是吧……但哭起来也挺美的。”
姐姐伤感地笑了笑,避开地上散落的桃花瓣,踮着脚尖走着,害怕踩到了它们。
姨父和姨妈合葬着,只有小小的一块墓地。
表姐每次都要亲手打扫一下墓地,然后烧上香,磕三个头。接着再把纸钱和金元宝给他们捎去,待这些都在火苗中变成烟灰,被风吹散之后,酒便可以拿出来了。一共四只酒杯,我们一起给姨父姨妈敬酒。
喝完酒,表姐跪在墓前,静静地陪父母吃一个青团。
清明扫墓的人很多,周围总是不断有哭丧声或者谈话声,有时还会有人放鞭炮。但这些都不能影响表姐,她细细吃完青团,每一口都很认真。
每次我都会在出发前忍不住偷吃。
“说过多少次了,要等爸妈先吃的啊!”表姐拍了一下我偷青团的手,气呼呼地说。
但是青团实在是太好吃了……
第一场春雨过后,整个世界都在萌动。这时候,采集新嫩的艾草,用木杵捣烂,挤出汁液,然后拿细纹的纱布过滤掉叶渣。
糯米粉和清水混合,搅匀之后轻轻揉捏,再精心滴入青青的艾草液,加一点儿酒和调味料,再揉,直到面团顺从而有弹性。
按照传统的做法,应该有一块猪油夹在中间,蒸熟之后便化开。艾草清爽略带新苦,糯米凉润而沉稠,猪油则是浓香肥腻,放在一起,油腻被驯服,奇妙的味觉组合。
但表姐不喜欢猪油,每年都会自己发明一种馅料,松子芝麻、薄荷山楂、荷叶蜂蜜、山药茯苓……一年一种,每种都让人叫绝。
而桃花青团,却是我最后一次吃的青团……
从9岁开始,表姐就寄居在我们家,那时我们家在城市边缘,是个带小院子的平房。
走出小院子,就能看见绿色的草地,中间有一条人踩出来的路,通到水泥马路。院子后面是高耸的杂草,一直延伸到那边的公路,而院子的左边是一片矮矮的小树林,穿过去,走几分钟,就到了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