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来,我都无法摆脱暴食症。它像车祸,总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袭,将我撞离轨道,我必须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爬回原处。
我想念表姐,想念她做出的每一种味道……
屋外的小花园被她弄得错落有致,左边丝瓜,右边葫芦,辣椒、番茄、胡萝卜也都有。除此之外,花园前面还种满了各种奇异的植物,薄荷、迷迭香、罗勒、鼠尾草、柠檬草……各种外国的香料她都拿下,那时大部分人连那些香料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呢!
幸运的是农业大学就在家附近,一些教授正在研究香草的用处和种植。表姐说话轻声细语,又懂礼貌,而且长得水灵动人,教授们特别喜欢她,常常无私地把种子和种植技术都给了她。
而我则像个男孩,看见地里漂亮的花儿就忍不住动手去摘,还喜欢捉各种大虫子,挖蚯蚓,剥树皮,常常惹教授们生气。
“多跟你姐姐学一学吧!”
我常常听到他们这么说……
学也学不会,表姐的优雅和美丽是天成的,一点儿都不造作,不可能被复制。
于是我干脆逆反,越来越男孩子气,既然做不到跟表姐一样,就尽量跟她不一样吧!
这样的话,也就没有什么可比性了。
于是多年来,我都努力装得像男孩子,剥去每一个有可能会跟表姐比较的细节。
我的头发和男孩子一样短,从不穿裙子,只穿球鞋。我每天都祈祷胸部不要长大,总是穿紧紧的背心将它绑住。我说话粗声粗气,走路大大咧咧。我还学会了打篮球,踢足球,玩游戏机,每天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
诗词我也从来不碰,我听摇滚,看外国书。当别的女孩子都忙着打扮和恋爱的时候,我在“地下丝绒”*的伴奏下研究萨特。我拼命学英语,把喜欢的歌词一一抄下来,然后逐个查生词。
我在二手国外垃圾市场里寻宝,几块钱就能买到一本卡夫卡或者伍尔夫,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王尔德,一遍又一遍读他的书,背下了许多俏皮话。
我玩的,都是表姐不会碰的。
于是你常常会在学校里看到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略带病态的颓废少女,骑车带着一个仿佛画中走出的古代美少女。
我的头发硬邦邦的,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我的皮肤白得像劣质的漂白卫生纸,从来不抹护肤品,一到秋冬,嘴唇上就总起皮,我就愣撕下来,常常搞到流血。
我不喜欢新的衣服,总是把买来的衣服用消毒水反复漂,直到有旧旧的颜色和质感。我受不了高领,总是把领口剪得大大的,露出坚硬的锁骨。裤子也总是穿松垮的,不能忍受裤裆夹到大腿沟里。我也从来不剪指甲,上课发呆的时候直接咬掉了,而且咬得很深,小小的指甲壳总被肉包着。
而表姐呢,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直接可以拉去拍洗发水广告。明眸皓齿朱唇,你把古时骚人描写美女的诗句拼凑一下,就能得出表姐模样。
家里有一台小小的缝纫机,她总是把衣服改来改去,十几块钱买的便宜衣服也能被她改得特别优雅,一看就觉得值钱。花草是她的食物,也是她的护理品,花露做爽肤水,菜汁跟面粉混合做面膜。空闲的时候,她还会自己蒸花瓣,提精油,做成面霜用。她的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香气,站在她身边仿佛身处美丽的花园之中。
也许是因为她太美了,所以并不受欢迎。
女孩们嘲笑她,说她脑子有问题,都21世纪了还装古人。她跑起步来是小碎步,跳远像是点水,扔铅球像是砸地,所以上体育课的时候,她总是会受人欺负。
放学了,表姐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却只有一只手揽着我。
怎么了?
她说没事,但我停下车,拉开袖子,发现她整个手臂都红肿了,外侧还有大片擦伤。
是谁干的?
表姐不说,我便自己去问。找到了她们班上的同学,前后打听了一番,终于找出了绊倒她的人。
很明显,是故意的。
为什么这样对我表姐?
看她不顺眼,怎么了?以为自己是林黛玉啊?都什么年代了,还在那里装古人,有病吧!
不能这么说我表姐!
怒火冲上脑子,我握起了拳头,出手就打了过去。混战开始,我用自己硬邦邦的方式,把那个欺负表姐的女孩打得落花流水。都说女孩子打架会抓头发,咬人什么的,很多恶毒招数。但我根本就不给她们出招的机会,像个男孩一样,靠速度和力量取胜,用实在的拳头和踢腿,把人打进了医院。
请了家长,赔了医药费。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不能容忍别人欺负我表姐。
爸妈轮流骂过,当耳边风就好,又没有打出人命来,怕什么!
只有表姐,准备了红花油,轻轻给我按摩淤青的地方。
“以后不要打架了,好吗?”表姐轻轻地说。
“但是她欺负你啊!”
“没关系的,她欺负我,是她小心眼,不跟她计较就好了!”
“但是你的手都摔破了啊!”
“那个……过两天就好了……”
表姐就是这样,逆来顺受,不想反抗,只希望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过得甜美。
我不管,我得保护她,以及她的小世界。
自从那次打架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体育课上欺负表姐了。
只是每天我和表姐一起出现的时候,总会有人指指点点。
每到饭点,其他的同学分三类:回家吃饭,在外面解决,或者家长送餐。中午休息的时间只有45分钟,根本不够我们回家,外面的食物,又实在瞧不起,更没有家长可以送餐,所以我们吃自己带的便当。
为此,表姐每天都起得很早,准备早饭还有中午的便当。
每天的便当都是一幅画,吃掉多少有点儿心疼。
“哎哟,这是什么啊?这真是吃的吗?这是哪里买的啊?这得多少钱啊!”每次碰见送饭的家长,都会有类似的惊叹。
“啊?自己做的,不可能,别骗人了,做成这样,赶紧去开餐厅啊,还上什么学啊!”人们都这样说。
还有那些讨厌的女生,总是尖酸地说,还不如嫁人得了,做家庭主妇吧,再不行就给人家当女佣去吧,反正数学总是考三十几分,其他的工作算是没法做了。你们懂什么啊!表姐是数学不好,但她语文是全校第一,什么古文都难不倒她!每次,我都忍不住想去跟她们理论,但表姐总是拦住我,不希望我惹是生非。
她低声对我说:“那是她们不理解……不用计较。”
每次我们一起去二手洋垃圾市场,表姐总是找各种菜谱,回来刻苦地研究,拿小铅笔写写画画,还不时凝思,比学习认真多了。
更重要的是,她对食物天生敏感。
用她的话说,食物也是有生命的,对待它们,要像对待自己的爱人一般。
那把自己爱的吃进肚子里,不是很残忍吗?
不会啊!表姐说,那不是吃,是把它们好好打扮,然后装进体内,变成自己的能量,给它们新生。
食物让我们活着,所以每次吃饭都是一种仪式,在生命上留下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