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五千年前的人们最突出的不同是:那时候人的眼睛长在脸上,现在人的眼睛长在脑子里。
我只是个普通的人——和麦当娜相比起来,除了画画以外别无特长,因为我觉得只有油画布是唯一一样使抹布无法与之匹敌的物品。
我和一个与我差不多的男人同住,注意,不是同居,我们泾渭分明,洗手池上,我的牙刷在左侧,他的牙刷在右侧;我的毛巾是绿色,他的毛巾是红色;我的剃须刀是白加黑,他的剃须刀是黑加白,诸如此类的不同,诸如此类的一半加一半。
我常常想设计一个方法使人的动作可以慢下来,这样我就可以看清楚他们的思维,进而找到自己的生存目的。对于目前的生活,我无法发表很透彻的见解,因为我浅尝辄止,或者说我喜欢嘎然而止。
爱情不是罐头,而是一条巨大的乌贼,你追它,它用八条脚一齐逃,于是你加快马力,就在眼看快要追到的时候,它猛的一喷墨——顿时世界就变成一团墨黑……等这些颜色散去的时候,它早己不知所踪。
嘎然而止是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渴望快乐多于渴望幸福,这说明我还没有老得厉害。我曾穿梭于大大小小的故事,我反反复复有过想去了解一个人的激烈欲望,爱过很多的人,被很多的人爱过。很多人说我可耻,他们说我不负责任,这里所说的“他们”不包括我的每一个女主角,因为一旦我从她们身边消失,就再也不会联络她们,更加不会让她们有机会联络上我。我很可耻么?当然不可耻,当一个地方的天空已不单纯是天空的时候,人的善恶自然也不再是单纯的善恶,而是已经变成其它什么别的。
病态的,扭曲的,自私的,虚无的,主观的,重影的……不要告诉我你不理解这些词,不要告诉我这些词不能形容你的状态。
这曾经是我最的快乐来源,直到遇上她。
她是谁?卡路约翰。
卡路约翰本来只是我一个普通的朋友,她的普通程度在于我们已经认识10年了,我们打过通宵电话,还旅过一个月的行,而我却从来不曾对她动过念头。
去年情人节的第二天,卡路约翰的垃圾桶放了一大束黄色玫瑰,她明目张胆的失恋了。
我们就一起去我家旁边的酒吧喝酒,在我仰着头刚喝完第二瓶的时候转身一看,她已经醉趴下了。什么酒量?我有点扫兴。迷迷糊糊的,回到我家。
那天以后,我就和卡路约翰一起了。一开始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的感觉都没有,完全像农村少年十三岁结婚的状态。但是慢慢地,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事情也积累着积累着地发生变化,每一天看前一天都没有觉察什么差异,但是一个月后回头一看,很多事情都不同了,包括感情。
很神奇的,我和卡路约翰已经在一起三年了,但是关于嘎然而止的想法却从来没有过,相反的,似乎我们已经渐渐的,渐渐的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人,我只知道自己不想离开,但不确定这是不是爱。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生病,一起交换underwear来穿,一起互相嘲笑,一起骑几个小时的单车……直到某一天,我觉得自己是一只温水中的青蛙,已经失去了跳的能力。
有一天晚上,我们约好下班了在她楼下的单车棚等,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她还是没有出现,于是我开始焦躁不安,我开始有不祥的预兆。我甚至担心卡路约翰会突然逃离我的圈子,担心一切就这样停下来……等待的感觉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切猜测仅限于无止尽的找后路逃跑的方法。
在我精神恍惚的时候,卡路约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她穿着普通的衣服,挂着普通的笑脸,却在那一刻使我无比激动,我狠狠的把单车踢开,搂住她。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关于天长地久的感觉。
我们的分手没有任何预兆,像被某种病毒突然侵染。情人节的晚上我们还一起看过电影,一起去吃西餐,步骤完美无可挑剔,回到各自的家后继续打电话。
可是说着说着的时候,我在一个瞬间升起了分手的念头,这个念头来自何处,我根本说不清楚,它在我打电话之前还不曾被想到。
“我们分手吧。”这是我说的,但是说这句话之前,我的脑子里还只是一片空白,说完之后,整个世界马上立体起来。
卡路约翰说了一句:“为什么?”我没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沉默。
“我不爱你,没有爱过你。”说完这句话,我知道自己的心虚了,因为我看见卡路约翰的嘴唇在颤抖,看见天空中灰蓝色的云就此凝滞住。我不知道人不是总在说出“不爱”之后的三秒钟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地爱,反正我知道自己就是这样。
我想说一声:“等等。” 我的声音正准备冲出来——我知道如果自己说了这句话,她一定不会离开,然后我和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我们依然幸福,……
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固执吧,或许是倔强吧,或许什么都不是,谁知道呢?反正我把它归咎于惯性。
地球上有质量的东西就有惯性。
每次理完头发的一个月后,我就会觉得镜子中的发型变得越来越难成形,忍无可忍之际便去一剪了之,后来我逐渐发现发型师帮你剪去的都是里层长出来的头发,对于外层的却没有怎么动——也就是说,影响你形象的并非最外面的那些头发。这使我马上想到了卡路约翰,我对她的感情,也许正是这些内层长出来的头发。
离开卡路约翰后,我尝试着去快乐,尝试过去画一些欢乐的画,但我总是失败,总是失败,我的颜色总是越调越脏。
给我一点点爱,我只需要那么一点,只要是她给的就行。
我依然和卡路约翰打电话,我尝试和她建立起不间断的联络,她问我这是不是代表不言而喻的忏悔,我依然无法回答。我不是个煽情的人,我很善于掩饰自己的后悔,就像淑女们不爱突出自己的胸部。
“你最可怕的不是你的善变,而是你的固执。”卡路约翰这样说。
电话卡上的数字一点点往下掉,但我的心事却一层层往上堆。常常到了我承受不住的时候我就突然挂断电话,然后匆匆逃离,忍住眼睛和大脑的红肿。
我倒觉得这不是固执的问题,而是我的惯性。停下来,我总是希望能够在自以为最适当的时候停下来,希望可以进入尽可能多的故事,享受突然消失的满足感,幻想在那一厢的不解和痛苦。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次的停下来是我一辈子所做的最无耻最无知的决定。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 发现有个包裹拿,包裹里面都是照片,大概有几百张的样子。这几百张粗略看去全部都一样,一个男人穿着风衣躲在电话亭里面。
那是我。
我一张一张地看下去,面孔模糊,但我几乎可以清楚地描述出当时我的表情和心境。几百张,我很快就疲倦了,我把照片搁在一边,把胳膊靠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些照片是谁拍的?并有一张小字条:“橙子是绿的,你不敢吃,把绿的橙子涂成橙色,你还是不敢吃”
我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把我二十多年的日子统统重现,十多个女人的影像被按照顺序有条不紊的一个个领进我的回忆,最后一个是卡路约翰,只有她是彩色的。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被潮湿的枕头泡肿了。
既然睁不开眼睛,也是一件好事,闭上眼睛,启动大脑。
一个决定慢慢出现:我要找到我的卡路约翰。